除夕这天，老天爷给面儿，是个大晴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虽然没啥热乎气儿，但照得人心里亮堂。
老陈家从一大早就没消停过。厨房里热气蒸腾，跟开了澡堂子似的。奶奶和林小婉是主力，一个掌勺，一个打下手，配合得越来越默契。
大铁锅里炖着肥嘟嘟的五花肉，咕嘟咕嘟冒着泡，肉香混着酱油和大料的味儿，霸道地往人鼻子里钻。旁边小锅里熬着鱼，奶白色的汤翻滚着。案板上摆着炸好的金黄丸子、焦熘肉段，还有切好的蒜肠、皮冻。蒸笼里捂着雪白的大馒头，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人脸红扑扑的。
陈建国带着陈锋陈锐负责院里的活。扫院子，贴最后的福字，把冬天存的煤块归置整齐。陈锋还想偷摸放个炮仗，被他爹一眼瞪了回去：“憋着！晚上再说！”
陈曦也没闲着，被赋予了一项重要使命——尝味儿。哪个菜出锅了，奶奶都得夹一筷子，吹凉了塞他嘴里：“老孙子，尝尝咸淡咋样？”
陈曦被投喂得小嘴油光锃亮，腮帮子鼓鼓囊囊，只能含糊地点头：“嗯！香！奶奶棒！”心里吐槽：再尝下去，年夜饭都不用上桌了。
忙忙活活一下午，天擦黑的时候，年夜饭终于准备停当。八仙桌被抬到屋子正当间，摆得满满登登，几乎看不见桌面。中间是硕大的红烧鱼，寓意年年有余；周围是炖肉、炸丸子、炒菜、凉拌菜……林林总总十几个碗碟，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在往年是想都不敢想的丰盛！
“摆筷子！摆酒杯！”奶奶一声令下，气氛顿时庄严起来。
一家人洗了手，围着桌子坐下。陈建国开了瓶便宜的菊花白，给自己和奶奶倒上一点，给林小婉也象征性地倒了小半杯。孩子们喝橘子汽水。
“来！”陈建国举起杯，脸色微红，有些激动，“过去这一年，咱家不容易，但也过来了！日子越过越好！新的一年，希望咱家人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希望孩子们学习进步！希望妈身体硬朗！希望小婉……呃，越来越年轻！”
词儿有点糙，但情意是真挚的。
“好！干杯！”奶奶声音洪亮。 “干杯！”大家都举起杯，连陈曦都抱着汽水瓶碰了一下。
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筷子飞舞，夸赞声不绝于耳。 “妈，这肉炖得真烂乎！” “奶奶，丸子好吃！” “爸，鱼不腥！”
陈曦啃着一个大鸡腿，看着家人满足的笑脸，听着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心里那点关于前世的疏离感彻底没了。这就是他的家，他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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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吃到一半，正是热闹的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是敲门声。
“谁啊？大年三十的串门？”陈建国有点纳闷，放下筷子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两个人，提着大包小裹，风尘仆仆，却满脸笑容。
屋里人都伸着脖子往外看。灯光昏暗，看不真切。
只听陈建国惊讶地喊了一嗓子：“哎呦！他舅？！你怎么来了？！这……这也没打个招呼！”
舅？！沪上的舅舅？！
屋里瞬间安静了！林小婉猛地站起来，筷子都掉桌上了。奶奶也瞪大了眼。陈锋陈锐张大了嘴。陈曦更是心里咯噔一下——舅舅怎么突然来了？出什么事了？
“姐！姐夫！妈！我来给你们拜年啦！”舅舅爽朗的笑声传来，带着浓浓的沪上口音，却格外亲切。
他拉着旁边一个年轻人的胳膊：“快进来快进来！这是我厂里的司机小周，送我过来的！这一路可不好走！”
两人提着东西挤进屋，带来一股冷气和外面的寒气，但也瞬间让屋里更加热闹起来。
林小婉又惊又喜，眼圈都红了：“建军！你……你怎么突然就来了？这大过年的，厂里不忙啊？” 奶奶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哎呦！我的儿啊！你可算来了！快让妈看看！瘦了没？”（虽然是小舅子，但奶奶一激动也喊上儿子了）
舅舅放下东西，先给奶奶鞠了个躬：“妈，过年好！身体好吧？”又跟林小婉和陈建国打招呼，“姐，姐夫，过年好！厂里放假了，我就想着过来看看你们，给你们个惊喜！”
他这才注意到一桌丰盛的饭菜和三个目瞪口呆的外甥，笑着挨个摸脑袋：“小锋、小锐都长这么高了！这是……曦曦吧？好小子！比照片上还精神！舅舅可是天天听你妈夸你！”
陈曦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整齐、精神抖擞的舅舅，心里快速判断着——笑容自然，眼神明亮，不像出事了的样子。看来真是来送惊喜的。
“舅……舅好……”他乖巧地叫人。
“哎！好孩子！”舅舅高兴地应着，从带来的大包里往外掏东西，“来来来，看看舅舅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沪上糖果、糕点、罐头、麦乳精……都是稀罕吃食！还有给孩子们买的新衣服、新书包！甚至还有一条崭新的羊毛围巾给奶奶，一件时髦的羊毛衫给林小婉！
“这……这得花多少钱啊！你这孩子！”奶奶摸着柔软的围巾，又高兴又心疼钱。 “没事儿妈，厂里效益好，应该的！”舅舅大手一挥，很是豪气。
林小婉赶紧添碗筷，拉舅舅和小周司机坐下：“快！还没吃好吧？赶紧上桌，凑合吃点！”
“哎呦！这么丰盛！我在沪上都闻着香味了！”舅舅也不客气，坐下就夹了一筷子炖肉，连连称赞，“嗯！香！还是家里的味道正宗！”
小周司机有些拘谨，但也被陈家的热情感染，慢慢放松下来。
饭桌气氛更加热烈了。舅舅绘声绘色地讲着沪上的见闻，讲浦东的建设速度，讲他买的那两块地周边己经开始有动静了，讲厂子里接的新订单……
一家人听得津津有味，仿佛也跟着去了趟大上海。
陈曦一边啃着舅舅带来的奶油巧克力，一边仔细观察舅舅。他发现舅舅虽然看起来意气风发，但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兴奋？一种压抑着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心里一动。舅舅这趟突然来访，恐怕不只是拜年送惊喜那么简单。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舅舅的话渐渐引入了正题。
他先是对着陈曦，笑呵呵地说：“曦曦啊，舅舅得谢谢你啊！你可是舅舅的小福星！”
全家人都看向陈曦。
舅舅接着说：“上回你妈信里说，你提醒舅舅就买地，别玩那悬乎乎的股票，舅舅听进去了！地，我又买了一块！”
林小婉松了口气：“那就好，稳稳当当的。”
“但是——”舅舅话锋一转，眼睛亮得惊人，“曦曦那话，也勾得舅舅好奇啊。我就特意去打听了打听那个‘股票’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好家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说什么秘密大事：“现在深城那边，听说要搞个什么东西……叫‘股票认购证’！好多人都在议论，说这可能是百年不遇的发财机会！但风险也大，搞得人心惶惶的。”
深城？股票认购证？陈曦心里猛地一跳！来了！比记忆中的时间好像还早一点点？舅舅果然留意了！
“风险大咱可不碰啊！”奶奶立刻紧张起来。 “妈，您别急。”舅舅笑了笑，眼神却更加锐利，“我琢磨着曦曦的话，‘倾家荡产’太吓人，但‘能换好多钱’也是真的。我就想啊，这机会，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所以——”
他顿了顿，看向陈建国和林小婉，语气认真起来：“姐，姐夫，我这次来，一是拜年，二也是想跟你们商量个事。我打算……拿出一点点钱，就一点点，去深城那边探探路，买一点那个认购证试试水。成了，咱就赚了。不成，亏那点钱也不伤筋动骨。你们觉得咋样？”
全家人都安静了。目光在舅舅、陈建国和林小婉之间来回移动。
陈曦心里为舅舅暗暗喝彩。有魄力！有眼光！还懂得控制风险！不愧是能抓住时代脉搏的人！
林小婉和陈建国面面相觑，这事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陈曦知道，该他上场了。
他放下巧克力，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舅舅，用天真无邪的语气，奶声奶气地问：“舅……探路……是像小胖……找草草一样吗？找好的……挖回来？”
舅舅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对！就像小胖找草一样！舅舅就去看看，哪个‘草草’好，就挖一点回来！”
陈曦用力点头：“舅聪明！找最胖的草草！挖一点点！赚大钱！”
他这话，看似幼稚，实则再次强化了“探索、谨慎、选择优质、小额试水”的概念。
舅舅听得眼睛更亮了，若有所思。
林小婉和陈建国听着这舅甥俩的对话，紧张的心情莫名放松了一些。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少买点，试试看？
“那……那你可得看准了啊，少买点。”林小婉迟疑着说。 “放心吧姐！我心里有数！”舅舅得到了 tacit 支持，信心更足了。
一顿年夜饭，吃出了意想不到的“商业决策”。
窗外，鞭炮声震天响，新的一年正式到来。
窗内，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聊着过去，盼着未来。沪上的风，带着机遇和冒险的气息，吹进了京城这个小院。
陈曦看着舅舅兴奋的侧脸，知道历史的车轮，正在他这只小蝴蝶的翅膀扇动下，微微偏转了方向。
就是不知道，舅舅这次去深城，能“挖”到什么样的“草”呢？
他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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