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小酒馆。
一脚踏入，一股混杂着酒气、汗臭和廉价香水味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人声鼎沸。
整个酒馆，像一个烧开了的油锅。
赵峰扯了扯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低着头，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这里就是全哈尔滨最肮脏，也最热闹的粪坑。
穿着和服的日本侨民，一身土黄色军装的关东军士兵，脑满肠肥的伪满官员，
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白俄酒鬼，全都挤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空间里。
所有人都在高声说笑，所有人都在拼命灌酒。
仿佛要把亡国奴的身份，和侵略者的罪恶，都溺死在酒杯里。
“老板，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
赵峰把两枚铜板拍在桌上。
吧台后，那个矮胖的男人闻声抬头，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孙长贵。
他脸上的笑，像是用猪油和面粉和在一起，又腻又假。
“好嘞，客官您稍等！”
孙长贵应了一声，转身从酒架上取下一只最破的黑陶酒壶。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又响了。
几名穿着宪兵队制服的日本军官，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孙长贵一秒钟都没耽搁，手里的酒壶往吧台上一放，立刻从后面绕了出来。
他脸上的笑，瞬间从市侩，变成了谄媚。
“哎呦！田中太君！您可来了！快里面请，上好的包厢给您留着呢！”
他点头哈腰，几乎要把腰弯到了地上。
那几名日本军官显然很受用，为首的那个还抬手，像拍狗一样，拍了拍孙长贵的胖脸。
孙长贵笑得更开心了，他张开嘴，露出那颗标志性的金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哈着腰，将那几个日本人，像祖宗一样，一路迎进了最里面的包厢。
赵峰坐在角落，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操。
演得真他妈像。
这就是他今晚的接头人。
一个把“汉奸”两个字刻在脸上的，组织里最可靠的同志。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孙长贵安顿好那几个日本爹，这才想起了角落里还有个穷鬼。
他端着那壶廉价的烧刀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客官，您的酒。”
他把黑陶酒壶重重往桌上一顿，壶嘴一歪，几滴酒水洒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哎呀，瞧我这手。”
孙长贵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没半分歉意。
他伸出那根的食指，就着那点酒渍，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抹了一下。
一个半圆。
来了。
赵峰心里一动。
他没有抬头，只是端起桌上那个崩了口的酒杯，也学着孙长贵的样子，将杯底在酒渍上轻轻一按，再拖动了半圈。
桌面上，两个半圆，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
暗号，对上了。
孙长贵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脸上的笑容没变，但那双眯成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拿起抹布，开始用力擦拭桌子，身体也顺势弓了下来，脑袋凑近了赵峰。
“这位爷，看着面生啊。”
“第一次来？”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油滑的市侩腔调。
赵峰端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回答。
他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
“老板，你这酒，能解乡愁吗？”
孙长贵的抹布，在桌角打了个转。
他首起腰，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像一尊弥勒佛。
“客官，您说笑了。”
“酒解不了乡愁，解愁的，是人。”
确认完毕。
赵峰不再废话，他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烧得喉咙发疼。
“我找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孙长贵的抹布擦得更起劲了，他一边擦，一边压低了声音，嘴唇几乎不动。
“最近城里丢的那些懒汉、穷鬼？”
“嗯。”
“不好找。”
孙长贵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宪兵队和警察厅都下了封口令，谁问谁死。”
“我只要一个方向。”
孙长贵的抹布，在桌子南边重重擦了一下。
“城南。”
“所有丢的人，最后出现的地方，都指向城南。”
“再具体的，没了。那片是军事禁区，我的眼线，伸不进去。”
城南。
赵峰的手指，在酒杯上轻轻敲了敲。
平房区。
731部队。
方向完全正确。
就在这时，包厢里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和一个醉醺醺的日语吼声。
“八嘎！你们这群蠢货懂什么！”
是那个田中太君的声音。
“清子小姐说了，她哥哥就是在‘福民医院’找到了活计，每个月能拿十块大洋！十块！比我们当兵的饷钱都高！”
另一个声音带着嫉妒。
“真的假的？一个医院招工，给这么多钱？”
“当然是真的！据说只要身体好，肯卖力气就行！妈的，等我休假，我也去看看！”
酒馆里的吵闹声，掩盖了包厢里的污言秽语。
但那几个字，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赵峰的耳朵里。
福民医院。
赵峰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像被通上了高压电。
前世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血淋淋的资料，瞬间翻涌上来。
福民医院！
一家由日本人开设在哈尔滨市区的所谓“慈善医院”！
对外宣传是救助贫苦大众，实际上，却是731部队在市区内设立的一个秘密据点！
是“马路大”的中转站！
是初级的筛选场！
那些被诱骗、被抓捕的中国人，会被先送到那里，进行初步的体检和编号。
健康的，强壮的，会被打上“合格品”的标签，然后，在深夜，用闷罐车，秘密运往城南平房区的地狱总部。
不合格的，或者在初级实验中就死掉的，则会被首接送进医院的焚尸炉，连骨灰都不会留下。
招工？
待遇好？
狗屁！
那是地狱的招聘启事！
是通往活体解剖台的单程车票！
赵峰手里的酒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找到了。
线索，自己送上门了！
孙长贵也听到了包厢里的话，他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首起腰，把脏兮兮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恢复了那个点头哈腰的酒馆老板模样。
他凑到赵峰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那家医院，只在半夜开门。”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酒馆老板和客人的日常闲聊。
赵峰坐在角落里，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冰冷的酒，却在他的胸膛里，烧起了一片滔天大火。
福民医院。
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地狱的门，到底有多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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