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歌声与欢呼，像滚烫的浪潮，拍打着苏州河的两岸。
陈锋混在其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一道冰冷的视线，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了沸腾的人群，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他没有回头。
他依旧仰望着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国旗，仿佛和周围所有人一样，沉浸在这份巨大的、悲壮的荣光里。
可他的肌肉己经绷紧，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速度似乎都慢了下来。
来了。
那个逆着人流而行的猎人，找到了他这头试图混入羊群的狼。
陈锋缓缓转过身，准备退场。
他刚迈出一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在他身侧响起。
“先生，真是大快人心啊！”
陈锋的脚步停住。
他侧过头，看到了那张脸。
一张很普通的年轻人的脸，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脸上洋溢着和周围人别无二致的激动笑容。
但那双镜片后面的眼睛，没有笑意。
那双眼睛像鹰，锐利，冷静，带着审视的寒光。
陈锋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恢复了平稳。
他仿佛刚刚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回过神，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重重点头。
“是啊，我中华不亡，国魂不灭！”
他的表演恰到好处，一个被眼前景象深深震撼的爱国商人，激动，感慨，又带着一丝文人的酸腐气。
“在下赵文远，《中央日报》的记者。”
赵诚（化名赵文远）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道。
“刚才见先生独自站在这里，神情肃穆，与周遭的喧哗有些不同，想必心中定有万千感慨，不知可否采访几句？”
他的话很客气，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次试探。
“记者先生客气了。
陈锋握住他的手，一触即分。
那只手很稳，虎口有厚茧，不像拿笔的，倒像拿枪的。
“我姓林，南洋回来的，一介小商人，当不得‘侨胞’二字。”
他露出一个受宠若惊又有些局促的笑容，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是分内之事，没什么好采访的。”
“林先生谦虚了。”
赵诚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愈发锐利。
“听先生的口音，带着些南洋腔，但根子还是江浙一带的。离家很久了吧？”
“是啊，十几年了。”
陈锋的眼神望向远处的旗帜，流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乡愁。
“这次回来，本想落叶归根，没想到唉。”
他一声长叹，将一个久居家国之外，乍然面对山河破碎的商人的复杂心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赵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寻找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他找不到。
对方的表情，眼神，甚至连叹息的节奏，都无懈可击。
“林先生真是高风亮节。”
赵诚话锋一转，逼近了一步。
“刚才我见林先生在如此激动的场面下，还能保持镇定，这份气度，不像商人。”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倒像是军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的欢呼和歌唱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陈锋能感觉到，对方的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己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任何一丝的慌乱，都会引来雷霆一击。
陈锋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脸上带着一种自嘲。
“记者先生说笑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不是我镇定，是我这不争气的心，跳得太快，腿软了，激动得一步都走不动道。”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那面旗帜，眼神里燃起一团火。
“看到那面旗，我仿佛就看到了前线的炮火，看到了那些拿命在填的弟兄！”
“我恨不得自己也能扛着枪上去，跟小鬼子拼了！”
“可惜啊，我这种人，拿算盘珠子还行，拿枪杆子，只会给国家添乱。”
他的情绪层层递进，从自嘲到激动，再到最后的无力感，每一个转折都真挚得让人无法怀疑。
一个有爱国心，有血性，但又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只是个普通商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赵诚的所有试探，都如同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对方的回答，不仅完美地解释了他“镇定”的异常，甚至还拔高了自己的爱国商人人设。
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个姓林的商人，就像一个滴水不漏的圆球，让他无处下手。
“林先生言重了。”
赵诚收回了那份压迫感，重新挂上职业的笑容。
“能在这国破家亡之时，毁家纾难，同样是英雄。”
“不敢当，不敢当。”陈锋连连摆手，脸上露出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后怕，“我那点小生意，跟将士们的性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去红十字会那边，再捐笔钱，给弟兄们买点药，买点罐头也是好的。”
他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脱身理由。
“林先生，我”
赵诚还想说什么，陈-锋己经向他拱了拱手。
“记者先生，失陪了。”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转身挤入人群，向着南岸租界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的背影有些匆忙，甚至带着一丝狼狈，完全符合一个激动过后，急着去“表现”的商人模样。
赵诚站在原地，没有追。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深不见底。
他身旁的一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声问道。
“诚哥，怎么样？”
“他很可疑。”赵诚看着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声音冰冷。
“可疑在哪？我看着挺正常的啊，一个爱国华侨罢了。”年轻人有些不解。
“太正常了。”
赵诚吐出三个字。
“他的每一个反应，都太符合他的人设了。就像是提前排练过无数遍的戏。滴水不漏，本身就是最大的漏洞。”
一个真正的商人，在面对他刚才那种近乎冒犯的试探时，或多或少会流露出一些真实的情绪，或是愤怒，或是惊慌。
但这个姓林的，没有。
他只有“完美”的表演。
“跟上他。”赵诚下达了命令，“用最远距离的吊梢，两组人轮换，绝对不要让他发觉。”
“是！”
“查他的底细，‘华美贸易行’，林老板。我要知道他从南洋回来后，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花出去的每一分钱。”
赵诚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这个人，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只狐狸，都要狡猾。”
“明白！”
手下领命，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赵诚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在风中飘扬的国旗，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己经拐入一条小巷的陈锋，也停下了脚步。
陈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他闭上眼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飞速回放。
那个自称记者的男人，每句话都藏着钩子，眼神里的压迫感，是他两辈子都未曾感受过的。
军统。
而且，绝对是军统最顶尖的王牌特工。
自己被盯上了。
从一个模糊的“海外客”代号，变成了一个有具体身份、具体地址的重点怀疑目标。
危险，己经不是悬在头顶的剑，而是贴在脖颈的刀。
他睁开眼，眼神中的后怕和庆幸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冷静。
他快速整理了一下衣领，从巷子的另一头走了出去，汇入另一条街道的人流。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像一个普通的市民。
但在经过一个橱窗时，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身后百米开外，一个正在看报纸的小贩。
那个小贩的视线，没有停留在报纸上。
陈锋的心，沉了下去。
一张针对他的天罗地网，己经悄然张开。
而在重庆，山城的雾气还未散尽。
一间戒备森严的办公室里，一个身形瘦削、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电话听筒。
“戴老板，”他身边的秘书轻声问，“上海那边”
“一个幽灵，在上海唱了一出好戏。”
戴笠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现在，这个幽灵，好像有影子了。”
他拿起笔，在一份刚刚送达的绝密电报上，圈出了一个名字。
林老板，华美贸易行。
“去告诉赵文远，”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要活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延安。
一孔简陋的窑洞里，有一群人，也正围着一张地图，看着一份同样来自上海的密电。
电报的内容很简单，描述了西行仓库那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和守军突然变得“充裕”的弹药。
某个小型指挥部，众人在高谈阔论。
“这个‘海外客’，是我们的同志，是我们的朋友。”
“告诉我们在上海的同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好他。”
“更要搞清楚，他到底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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