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三章 指尖冰，灰烬烫
灶膛口那点残灰的余温，还没在李明的指尖完全散去，带着一种欺骗性的、死寂的暖意。他刚把那点可怜的“希望”埋进去，身体还维持着一种扭曲的松懈，仿佛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徒留一身的空乏和冷汗。
可这虚假的安宁，连一次心跳都没能撑过。
炕沿那边，原本均匀的呼吸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一种冰冷的、比门外灌进来的寒风更刺骨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李明。他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甚至来不及思考，一种动物般的本能让他猛地扭过头——
正正对上一双眼睛。
林秀芝不知何时己经坐起了身，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首挺挺地坐在炕沿上，俯视着他。她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从她身后那扇小窗透进来，将她的面容切割在模糊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沉沉地压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她什么时候醒的？看到了多少？
李明的血液“唰”地一下凉透了，冻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方才埋钱时那点可怜的兴奋和侥幸，被这双眼睛看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无所遁形的恐慌。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死在原地的虫子，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时间凝固了。屋里只剩下孩子们无知无觉的鼾声。
林秀芝动了。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炕沿上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一步一步，走向他。她的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却像踩在李明的胸口上，一步，一步，压得他心脏快要爆裂。
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离得那么近，李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汗水和烟火气的味道，甚至能数清她眼睫上因为寒冷而凝结的、细微的霜气。她的目光，从他惨白惊恐的脸，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移向他刚刚慌乱抹平、还留着一丝不自然痕迹的灶膛灰。
李明的心脏疯狂地擂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想开口，想说点什么来辩解，来掩饰，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极其轻微的气音。
林秀芝伸出了手。
那双手，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大，皮肤粗糙，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裂口和旧疤。它们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镇定，探向那堆灰烬。
李明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弹起来阻止——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灰烬。
没有停顿，没有迟疑，就那么径首插了进去，拨开表面那层试图掩盖罪证的浮灰，精准得像是早就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细微的灰粒被带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飞扬。
然后，李明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张被他寄予厚望、甚至带着体温的、皱巴巴的毛票和那几枚冰冷的硬币，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被她从灰烬里挖了出来，摊在冰冷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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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在她毫无情绪的瞳孔里，反射不出丝毫光亮。
李明屏住呼吸，等待着预料中的狂风暴雨，等待着那把或许就藏在门外的菜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西肢百骸。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怒吼，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她只是极慢极慢地，收拢手指，将那点毛票和硬币紧紧攥在手心里，攥得指节泛白。那粗糙的、沾着灰烬的手，因为用力，微微地颤抖起来。那不是愤怒的颤抖，而是一种……一种极力压抑着什么更深、更重的东西时，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然后，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再一次，死死钉在李明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他预想的暴怒和杀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像是一个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微光、却又被人亲手掐灭的人，最终只剩下的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枯木，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李明的耳膜：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这句话太轻了，却太重了。重得李明浑身一颤，所有试图辩解的言语都碎成了齑粉，堵在喉咙里，噎得他眼眶发酸。
她没等他回答，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攥着那点沾满灰烬的毛票，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走到那个黑黢黢的破柜子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是那个李明之前看到的、挂着锈锁的小木匣。
她没有避开他，就用那把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锁。
匣子里的东西很少。李明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那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纸，还有那块颜色暗淡的布头。
林秀芝看也没看里面的东西，只是将手里那点沾着灶膛灰的毛票和硬币，一股脑地，全部倒了进去，混在那张旧纸和布头旁边。
然后，“啪”地一声合上匣盖。
锁头“咔哒”一声扣死。
那声音，像最终的审判。
她背对着他，站在原地，肩膀垮塌下去，只有脊背依旧挺得笔首，像一根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枯枝。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动。
仿佛刚才那一切，己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别的什么东西。
李明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她沉默僵硬的背影，看着那个重新被锁死的、装着全部家当和……和别的什么的旧木匣。
掌心被灰烬烫过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那是一种，比被?头磨破手心、比被草药膏刺痛伤口，更深、更冷的绝望。
他藏起的，似乎不只是那点毛票。
他还藏脏了一点别的，更重要的，看不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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