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谷的风，自打玄乙三人踏入的那一刻起，便裹上了一层焦灼的铁腥味。
这味道并非来自淬火的锻炉，而是源自人心深处燃起的猜忌之火。
匠民们看那三人的眼神，像在打量三块未经锻打的生铁，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私下里的议论如炉中迸溅的火星，压不住，也藏不住。
“雪山鬼民？哼，谁知道是不是焚天会那帮杂碎换了身皮！”一个满脸烟灰的老匠啐了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透着狠厉。
这份警惕，周七感觉得最清楚。
他麾下的巡防队，巡逻的圈数比往日多了一倍，刀柄被手心里的汗浸得又湿又滑。
而统领先锋队的萧逐更是干脆，一道暗令下去，他手下最精锐的五十人，夜里睡觉都刀不离手，枕戈待旦，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将那三个“鬼民”剁成肉泥。
然而，身为南谷之主的扶光，却表现出一种令人费解的平静。
她既不召见，也不审问，仿佛这三个不速之客只是三粒落入谷中的尘埃，无足轻重。
她只做了两件事。
一，命心腹云娘盯住他们，每日将三人的言行举止，细枝末节，尽数录下。
二，让嗅觉最灵敏的田三，像只猎犬般，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两个少年，尤其是他们靠近矿石和锻炉时的反应——是否识得铜砂火色，是装的，还是真的。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淌了三日。
第三日傍晚，云娘的竹简送到了扶光面前。
上面的记录让扶光原本平静的眼眸泛起了波澜：那个叫昭明的少年，性子沉稳，但每当有火光跳跃，他的眼总会下意识地眯起，瞳孔收缩，仿佛那温暖的光芒对他而言是种刺痛。
而那个更小的孩子，灵素，则截然相反。
他似乎对火焰有着天生的亲近，常常一个人蹲在熄了火的灶边，捡起一根烧剩的炭条，在地上画些谁也看不懂的古怪纹路，一画就是半天，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描摹天地。
扶光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唤来了族中最通晓地气的巫祝，阿禾。
当夜，月色如霜，阿禾借着为三人送去御寒衣物的由头，悄然探查了三人的地气。
结果，令这位见惯了奇事的巫祝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那名叫玄乙的男人，脉象沉重得如同一块被深埋在冻土下的顽石，气息微弱，像是常年用闭息之法来躲避严寒，生命之火己近枯竭。
可那两个少年，体内流转的地气却截然不同，竟与南谷地底深处的火脉隐隐呼应，仿佛同源共生。
尤其是灵素，他身上那股地气更是纯粹得惊人！
“谷主，”阿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孩子……他的呼吸，起伏的节奏，竟然和我们南谷地火脉搏的鼓动，分毫不差！这不是后天修习能达到的境界，他……他是天生就能听懂地火在说什么！”
扶光的目光骤然收紧。
她起身，从一只尘封的木箱中，取出了一卷残破的兽皮古籍——知天族代代相传的《观火录》。
她枯瘦的手指拂去积尘，径首翻到末页的“童心通幽”篇。
借着昏黄的油灯，她一字一句地看着，良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轻声道：“三百年前，我族最后一位大巫，也是在七岁那年，第一次听见了大地深处的轰鸣。”
当夜，死婴谷那座废弃己久、专用来烧制殉葬陶器的新窑，炉火重燃。
扶光在此设下“火试三问”，南谷所有核心匠师尽皆在场，气氛肃杀。
“第一问，何为火种？”扶光的声音在窑洞中回荡。
玄乙向前一步，声音沙哑却沉稳：“星辰陨落之精，天外神铁所化，是为火种。”此言一出，几位老匠师微微点头，这与族中古籍记载的“天火说”相合。
“第二问，火归何处？”
这次是昭明，他看了一眼窑中跳动的火焰，答道：“燃尽归于尘，其气入土，聚而成脉，待时而发。”这回答更近常理，也说出了南谷匠民对地火的理解。
扶光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盯着火焰出神的灵素身上。
“第三问，谁可执火？”
全场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这孩子身上。
玄乙和昭明都露出了紧张之色。
这个问题，更像是一个关乎权柄的拷问。
灵素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小手，指向灶膛中那团最旺的火焰，用一种带着远古韵味的稚嫩童声，清晰无比地吐出三个字：“火……认娘。”
火，认娘。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不是掌控，不是驾驭，而是血脉相连般的承认与归属。
刹那间，整个窑洞静得能听见火苗舔舐木柴的噼啪声。
扶光的身体猛地一震，她凝视着灵素那双清澈如镜的眼眸，那里面倒映着一整片燃烧的火海。
数息之后，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下，这位南谷至高无上的领袖，缓缓屈膝，跪倒在地，将额头深深地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
此为知天族拜见“火灵童”的最高礼节。
风暴，在这一跪之下，骤然转向。
次日，扶光的命令传遍全谷。
她命石九取来南谷新铸的、仅有巴掌大小的一口陶锅，亲手交到灵素手中。
“从今日起，你执掌‘火苗课’，教谷中所有七岁以下的孩童，辨火色，听火声。”
石九是南谷最出色的铸匠之一，他满脸不解与抗拒：“谷主，他只是一个孩子……”
“你当年抡起第一锤时，也不过是帮你师父递一块烧红的炭。”扶光冷冷打断他，不容置喙。
她随即转身，对云娘下达了第二道命令：“把灵素这几日画的所有纹路都拓印下来，与库中那份《地脉图》的残片一一比对。”
云娘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她像一阵风般冲回扶光面前，脸上写满了颠覆认知的震撼：“谷主！对上了！那些纹路……竟然是昆仑主火脉的简化走向图！”
然而，神启并未能瞬间抚平所有人的质疑。
当夜，一名守着老窑的匠师，在灌下半坛烈酒后，借着酒劲爆发了。
他怒吼着“外人夺我火权”，将自己守了一辈子的灶台砸得稀烂，随即被周七带人当场拘押。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受到重罚，但扶光的处置再次出人意料。
她没有惩罚，反而命令这名老匠，与灵素一同看守一座新灶，为期三日，寸步不离。
整整六日过去，第七日的清晨，那老匠踉踉跄跄地跑到扶光面前，双膝一软，重重跪下。
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谷主……我错了……我错了啊！昨夜子时，窑火突降，眼看就要熄灭，我想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可……可是那孩子，他只是用炭条在锅底轻轻划了三道，那火……那火竟然就自己烧旺了回来！”
他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混杂着敬畏与羞愧：“我守了三十年火，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娃看得通透……”
话音未落，他猛地噤声，与其他闻讯而来的人一样，骇然地望向北方。
只见那片被夜幕笼罩的漆黑天穹之上，三道幽幽的青色焰火冲天而起，撕裂了黑暗。
那火焰的排列方式，与数日前游部族发出的信号截然不同，它们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古老而庄严的图纹——“火归南”。
云娘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颤：“是族中最高等级的传信……他们在告诉所有人……知天族，回来了！”
消息如野火般传遍了整个南谷，敬畏与狂喜开始发酵。
然而，在众人尚未完全消化这惊天巨变之时，另一股更加顽固的暗流，也开始在地底深处汹涌。
新的神祇己经降临，但旧的秩序，却不愿就此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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