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N大美院楼前停下。卓新帛推开车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颜料和松节油熟悉的气味涌入鼻腔，竟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微弱的松弛感。他谢过司机，拎着那个简单的行李袋，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汇入了走向教学楼的学生人流中。
他刻意低着头，步履平稳，目光落在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上，避开任何可能交汇的视线。那张苍白却竭力维持平静的脸，在朝气蓬勃的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巧妙地隐藏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他听见周围零星的交谈声、笑声，关于课程、画展、某个新开的咖啡馆……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世界，依旧被那深蓝的囚笼和刺目的朱砂红占据着，只是现在，外面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一层名为“卓老师”的壳。
池瑾松的效率高得惊人。他刚在临时分配的教师休息室放下行李，系主任就亲自找来了，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教授。他看向卓新帛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卓新帛同学……哦不，现在该叫卓老师了。”系主任笑容和蔼，“池先生己经把你的情况和我们沟通了。欢迎加入水彩教研室！赵明哲教授之前也极力推荐过你，只不过他说你在油画上的天赋和造诣非同一般，你现在来进修水彩……算了，老师哪有学生自己了解自己呢。林教授的研究生班缺一位助教，主要协助指导本科高年级的水彩技法实践课，同时林教授也非常欢迎你跟着他继续深造。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卓新帛微微躬身，动作带着一丝刻板的恭敬：“谢谢主任，谢谢林教授。我会尽力。”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系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林教授人很好，你上次的代课在校园论坛上广受好评。先去见见林教授吧，他在画室等你。”
林教授的独立画室位于教学楼顶层，采光极好。推开门，浓郁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一位精神矍铄、穿着沾满颜料围裙的老者正站在画架前，对着几幅学生所画的作业皱眉。听到动静，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在卓新帛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要穿透那层平静的伪装。
“卓新帛？”林教授声音洪亮。
“林教授好，我是卓新帛。”他再次微微躬身。
林教授没再多寒暄，指了指旁边空着的画架和一套崭新的水彩工具：“池瑾松那小子送来的，顶级货色。他说你需要画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卓新帛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和眼下浓重的青影，“但在我这儿，助教的首要任务是教学生，其次才是自己画。你的课表我让助教发你邮箱了，下午就有第一堂实践课，准备一下。”
“是，教授。”卓新帛应道，走到那套崭新的画具前。手指拂过光滑的画笔杆，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画画……他现在还能画什么？那些深蓝的旋涡，还是那幅用朱砂红勾勒的屈辱囚笼？不，他必须画点别的，符合“水彩助教”身份的，干净的东西。
下午的实践课在明亮的公共画室。卓新帛换上池瑾松为他准备的、质地柔软的浅色衬衫，站在讲台旁。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看向下面二十几张年轻的面孔。那些眼睛，果然如他记忆中一样，带着好奇、期待，还有对他这位“天才学长转助教”的仰慕。这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他精心构筑的冰壳上。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支画笔，走向早己准备好的示范水彩纸。今天的内容是基础湿画法渲染天空。
“观察水的流动和颜料的扩散，”他的声音响起，刻意放得平缓清晰，掩盖着内在的干涩，“控制水分是关键。笔触要轻，让颜色自然交融……”
他蘸取钴蓝，加水调成极淡的色阶，在的画纸上轻轻晕染。动作标准，无可挑剔。一片清澈、宁静、带着水汽的浅蓝色天空在纸上缓缓铺开。学生们发出低低的赞叹。
只有卓新帛自己知道，他的指尖是冰凉的，每一次落笔，意识深处都在翻涌着截然相反的深蓝——孤儿院地下室的压抑，画作被标价出售时的窒息，还有那幅用自己鲜血涂抹的绝望之纱。那片浅蓝的天空在他眼中，脆弱得像一层随时会被撕裂的薄纱。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想要抓起旁边那块黑色的阿拉伯树胶或是刺目的朱砂红，将这片虚假的宁静彻底摧毁的冲动。
他讲解着技法的要点，回答着学生的问题，语气耐心，表情温和。完美的“卓老师”。只有当他背过身去写板书，或者低头专注示范时，那强行维持的温和面具才会瞬间瓦解，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被“讲师”这个身份牵扯着做出应有的动作。
课后，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睛亮晶晶的女生鼓起勇气跑过来：“卓老师！您刚才画的天空太美了！感觉……感觉像能呼吸一样！您能再给我讲讲怎么控制水分边缘吗？”
卓新帛看着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睛，那纯粹的“干净”让他心头猛地一刺。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要学，不要靠近色彩，它们会吞噬你，会变成别人觊觎的商品，会变成你无法摆脱的诅咒……
但他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极其浅淡、毫无温度的笑容：“多练习，注意观察水在纸上的状态。”他拿起笔，在废纸上快速演示了一下水分控制的要点，动作依旧标准，却带着一种机械的疏离。
女生似懂非懂，但依旧感激地点头：“谢谢卓老师！我会努力的！”
看着女生雀跃离开的背影，卓新帛站在原地，画室里只剩下收拾画具的零星声音。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那片他刚刚示范的浅蓝天空静静地躺在画板上，清澈得刺眼。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向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撑着洗手台，大口喘息，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伪装，比他想象的更耗费心力。每一次微笑，每一次讲解，都像是在从早己枯竭的灵魂深处强行榨取能量。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寒意和眩晕。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无声的泪。
“卓老师？您没事吧？”一个关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同教研室的另一位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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