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落雪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她蜷在锦被里望着窗纸泛白,手指无意识着腕间那串檀木珠——是昨日落雨塞给她的,说娘亲夜里替她串的,说能镇惊。
檀香混着帐角沉水香,熏得人眼眶发酸,她忙把珠子攥进掌心,指节都泛了白。
"十七姑娘,早膳备好了。"外头小丫鬟的声音像根细针,扎得她猛地坐起。
铜镜里映出她素白中衣,发尾还沾着昨夜未梳开的碎发,倒比在冯府时更显憔悴。
她想起落雨说的"藕荷色衫子",翻出箱底那套压得平整的衣裳,袖口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十二岁时偷学女红,被娘亲发现后又喜又叹着补好的。
出幻云院时,她特意绕了后巷。
青石板上还凝着露水,打湿了绣鞋尖,倒比从前在冯府翻墙时更紧张。
转过朱漆影壁,就见落雨立在老槐树下,月白首裰沾了星点晨露,手里提着个油纸包。
"阿姐。"他远远唤了声,声音轻得像片云。
冯落雪喉咙发紧,快走两步要接那纸包,却被他侧身避开,"糖人要化了,先吃。"
糖人是金红的凤凰,翅尖还凝着糖霜。
冯落雪咬下一口,甜得发苦。
落雨望着她嘴角沾的糖渣笑:"小时候你总说凤凰糖人太傲气,要吃小兔子的。"
"那是小时候。"她别过脸,糖渣落进衣领,痒得人心慌。
河风裹着荷香吹来,画舫就泊在百步外,朱帘半卷,能看见舱里摆着娘亲腌的蜜梅——落雨总说她嘴刁,外头买的蜜饯都不如家里罐子底那层。
两人并肩倚着画舫栏杆时,日头己爬到中天。
冯落雪望着河面碎金,听落雨说娘亲夜里总对着她的旧绣绷掉眼泪,说落云昨日打翻了娘亲的药碗,说前院那株老梅树今年开得极好......她的指尖无意识抠着栏杆,木刺扎进肉里,疼得比后颈的伤还清晰。
"阿姐?"落雨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薄茧,和宿魅昨夜摸到的那双手竟有几分相似。
冯落雪抬头,正撞进他泛红的眼,"你瘦了。"
话未说完,画舫突然晃了晃。
冯落雪踉跄着栽进他怀里,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像小时候她被落云推下荷塘时,他跳下去捞她的那副模样。
风卷着荷香灌进领口,她闭了闭眼,任由眼泪渗进落雨的衣襟——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不用扮演谁的影子。
"城主,前面人多。"
突然响起的男声像块冰,顺着后颈滑进脊梁。
冯落雪猛地抬头,正看见街对面那匹玄色高头大马。
宿魅着玄色锦袍,腰间玉牌在日头下泛着冷光,眉峰紧拧着,眼底翻涌的暗色比昨夜碎瓷里映出的更浓。
玉风跟在马侧,额头的汗顺着下颌滴进衣领。
他的目光扫过画舫上相拥的两人,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却见宿魅突然勒住缰绳。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冯落雪的裙角。
"那是谁?"宿魅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刀。
玉风的指甲掐进掌心,望着画舫上女子眼尾那颗泪痣——那是他替城主整理侍妾名录时,特意标注在冯落雪名下的。"回......回城主,是城南画舫的游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许是哪家的小夫妻......"
"小夫妻?"宿魅突然笑了,却比不笑更冷。
他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玉风的肩,"玉风,你跟了本城主十年,连女子的泪痣都认不出?"
冯落雪的手还搭在落雨肩上。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能看见宿魅一步步走近时,玄色靴底沾的泥点——和昨夜他踩碎茶盏时,溅在她裙上的泥点,是同一种深褐。
落雨顺着她的目光转头,脸色瞬间煞白,刚要开口,却被她用指甲掐住手腕。
"哥哥,"她扯出个笑,比昨夜在宿魅床前的笑还轻,"这位是玉翎城城主。"
宿魅在画舫前站定。
冯落雪能闻见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若有若无的酒气——和昨夜他覆在她身上时,气味分毫不差。
她松开落雨的手,福身行礼,袖中檀木珠硌得腕骨生疼。
"城主。"她垂着眼,不敢看他的靴尖,"雪儿今日......"
"今日如何?"宿魅的手指突然钳住她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冯落雪被迫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浓,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进去。
"雪儿今日,"她喉间发甜,勉强扯动嘴角,"陪兄长看荷花。"
宿魅的拇指碾过她眼尾的泪痣,指腹的薄茧擦得皮肤发疼。
他盯着那颗痣看了许久,久到冯落雪几乎要喘不上气,才突然松开手。
玄色披风带起的风掀翻了画舫的朱帘,落雨的蜜梅罐子"砰"地摔在地上,琥珀色的蜜饯滚了满地。
"看荷花?"宿魅转身走向马匹,声音轻得像句叹息。
玉风忙不迭跟上,靴底碾碎了颗蜜梅,甜腻的汁水渗进青石板缝。
冯落雪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他捏碎的茶盏——碎片里映出的眼,和此刻马蹄声渐远时,留在她下颌的指痕,同样灼人。
"阿姐?"落雨的声音带着颤。
冯落雪低头,看见自己裙角沾了块蜜渍,在藕荷色上晕开团模糊的黄。
她蹲下身捡蜜梅,指尖碰到块凉冰冰的东西——是宿魅方才捏她下巴时,从他袖中滑落的,半块雕着小苍兰的玉牌。
河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画舫的铃铛叮铃作响。
冯落雪攥紧玉牌,能听见远处传来玉风的声音,混着马蹄声,像根细针,正一下下扎进她发疼的后颈。
"城主,这冯姑娘......"
"回幻云院。"宿魅的声音被风撕碎,"备热水。"冯落雪攥着那半块玉牌的手在发抖,小苍兰的雕纹硌得掌心生疼。
她听见马蹄声去而复返时,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方才宿魅离去时,马蹄声是往城主府方向去的,此刻却绕了个圈,正从画舫斜后方的柳荫里碾过来。
"阿姐。"落雨的手按在她肩头上,热度透过藕荷色衫子渗进来,"别怕,我在。"
冯落雪抬头,正撞进兄长泛红的眼。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月白首裰的前襟还沾着她方才哭湿的痕迹。
河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眉骨处一道淡青的旧疤——那是她十岁那年,落云推她撞在廊柱上,落雨扑过来替她挡时磕的。
玄色披风带起的风先卷到画舫。
冯落雪闻见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铁锈味,这才惊觉自己指甲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在玉牌上洇开个淡红的印子。
"冯姑娘好雅兴。"
宿魅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冯落雪猛地抬头,正看见他立在画舫跳板上,玄色靴尖几乎要碰到她的绣鞋。
他方才还系着的玉带松了半寸,露出喉结处未干的酒渍——是方才骑马时颠出来的?
还是特意留着的?
"城主。"她福身时膝盖发软,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眼尾那颗泪痣。
昨夜替他宽衣时,他曾用舌尖舔过这颗痣,说"像颗血珠子"。
此刻他盯着那痣的眼神却冷得像刀,仿佛要把那点红生生剜下来。
"哥哥,这是玉翎城城主。"她扯了扯落雨的衣袖,声音比藕荷色衫子还轻。
落雨却往前跨了半步,将她整个人护在身后。
他月白的影子罩住她,像小时候替她挡雨的纸伞。
"城主。"落雨的声音发颤,却咬得极清,"舍妹前日染了风寒,我带她出来透透气。"
宿魅的指尖叩了叩腰间玉牌——那半块在冯落雪袖中发烫。"冯大少爷倒是体贴。"他忽然笑了,眼尾微挑的弧度和昨夜在她耳边说"雪儿真乖"时一模一样,"只是这画舫,可不是寻常人家能进的。"
"我冯府虽不如城主府显赫......"
"冯府?"宿魅的笑凝在唇角。
他突然探手揪住落雨的衣领,玄色袖口的金线擦过冯落雪的鼻尖。
落雨被提得脚尖离地,月白首裰的下摆扫过满地蜜梅,甜腻的汁水沾了一片。"玉翎城的规矩,外男私会侍妾,该当何罪?"
冯落雪的面纱彻底被风吹落。
她看见落雨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看见他攥紧的拳头在发抖,看见宿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和昨夜他掐她后颈时的手,是同一种青白。
"兄长不是外男!"她扑过去拽宿魅的手腕,指甲在他腕骨上抠出五道红痕。
宿魅的目光扫过来,她突然想起被踩碎的茶盏,想起昨夜他说"再动就拔了你的指甲"。
可此刻她的手比那时抖得更厉害,却怎么也松不开。
"哦?"宿魅歪了歪头,像在看一只扑火的飞蛾。
他另一只手捏住冯落雪的下巴,和方才在画舫前的动作分毫不差,"冯姑娘是想说,这位冯大少爷,是你什么人?"
冯落雪的眼泪涌出来,滴在宿魅手背。
她闻见他袖中传来的沉水香里,混着自己方才咬破的唇的血腥气。"是......是雪儿的亲兄长。"
"亲兄长?"宿魅突然松开手。
落雨"砰"地摔在地上,撞翻了蜜梅罐子。
冯落雪踉跄着去扶,却被宿魅的靴尖勾住裙角,整个人栽进他怀里。
他的怀抱和昨夜一样暖,可胸口的玉牌硌得她生疼——是他方才故意落下的?
还是早有预谋?
"玉风。"宿魅的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却像浸在冰里,"冯府的侍妾私会外男,该怎么判?"
玉风的喉结动了动。
冯落雪看见他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滴进衣领,在玄色官服上晕开个深褐的点。"回城主,按《玉翎律》......当杖杀。"
"杖杀?"宿魅笑出声,震得冯落雪的耳膜发疼,"那外男呢?"
"同罪。"玉风的声音轻得像片纸,"共枕阴间......也算浪漫。"
冯落雪的指甲掐进宿魅后背。
她听见落雨在身后咳嗽,听见蜜梅被踩碎的"吱呀"声,听见自己心跳快得要冲出喉咙。
宿魅的手指抚过她后颈的旧伤——那是昨夜他用茶盏碎片划的,"雪儿疼不疼?"他贴着她耳朵低语,"等会你哥哥疼的时候,你替他数着,好不好?"
"不!"冯落雪猛地抬头,撞得他鼻梁生疼。
她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里,浮着点极淡的光,像碎瓷里映出的月亮。"城主,雪儿求你......"
"求我?"宿魅捏住她后颈的伤处,力道重得让她眼前发黑,"昨夜你也这么求过,说'雪儿疼'。"他的拇指碾过她后颈的血痂,"现在倒为别人疼了?"
冯落雪突然想起娘亲串的檀木珠。
她摸索着拽出腕间的珠子,檀香混着血腥气涌进鼻腔。"这是娘亲替雪儿求的平安符......"她把珠子塞进宿魅掌心,"城主若信,便饶了哥哥......"
宿魅的手指骤然收紧,檀木珠"咔"地裂成两半。
他盯着掌心里的碎木,又抬头看冯落雪——她眼尾的泪痣被泪水泡得发红,像要滴出血来。"平安符?"他突然松开手,玄色披风扫过冯落雪的脸,"玉风,备马。"
玉风的脚步快得几乎要踉跄。
冯落雪望着宿魅走向马匹的背影,突然发现他方才捏碎檀木珠时,指缝里漏出半块小苍兰玉牌——和她袖中那块严丝合缝。
"上来。"宿魅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
冯落雪望着他掌心的碎木和血珠,又回头看落雨——他正捂着胸口咳嗽,嘴角沾着蜜梅的甜汁,像小时候偷吃蜜饯被娘亲逮到的模样。
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宿魅的掌心,就被他猛地拽上马背。
玄色披风裹住她,沉水香混着铁锈味将她淹没。
宿魅的手臂勒住她腰腹,像根铁索。
她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鼓,和她的心跳撞在一起,震得人发晕。
"抓稳了。"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句情话,"掉下去,你哥哥可救不了你。"
冯落雪的手指死死攥住马鬃。
马背上的颠簸让她胃里翻涌,却不敢松开半分。
她望着远处冯府的飞檐,突然想起昨夜宿魅说"雪儿像极了她"——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是不是也这样被他勒在怀里,看过玉翎城的晨昏?
马蹄声踏碎了河面上的金波。
冯落雪垂眸,看见自己袖中半块玉牌在闪光,和宿魅腰间那半块,正随着马的颠簸,一下下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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