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旁的铜炉飘着沉水香，珞溪踮脚把第三个茶盏摆端正，发间的珍珠步摇跟着晃，撞在雪梅手背上。
那点温凉让雪梅回神，她低头时正撞进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夫人坐我左边好不好？
这样我一转头就能看见你笑。"
若卿在对面落座，袖中信笺的边角蹭过茶盏，发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垂眼拨弄茶盏，青瓷在指腹下转了半圈，抬眼时眉峰仍紧着："阿妹要怎么玩？"
"父王说过，把中指藏在茶盏下，猜的人要说出'左''中''右'！"珞溪拽着雪梅的袖子往石凳上按，自己跪坐在两人中间，小膝盖压得裙裥起了皱，"若卿哥哥先藏，我来猜！"
若卿的手指悬在茶盏上方，骨节分明的手在暮色里泛着冷白。
他余光扫过雪梅面纱下若隐若现的轮廓，突然屈起中指扣在中间茶盏下。
珞溪立刻扑过去掀开，见是中间，欢呼着扑进若卿怀里："我就知道哥哥会让我！"
若卿被撞得往后仰，石凳发出吱呀声。
他原本绷紧的肩背慢慢松下来，手虚虚环住珞溪的腰，眼尾的冷硬像被孩子的笑声融开了："阿妹厉害。"
远处传来玄色皂靴碾过落花的声响。
宿魅掀帘进来时，檐角铜铃正被风撞响，他抬眼望了望阴云渐浓的天，又看向石桌旁的三人——珞溪正拽着若卿的袖子要他再藏一次，若卿的茶盏还没摆稳，雪梅坐在侧边，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苍白的下颌。
"父王快来！"珞溪看见他，立刻从若卿膝头滑下来，小短腿跑得踉跄，"若卿哥哥藏得可好了，夫人说您藏的最稳！"
宿魅的脚步顿了顿。
他极少参与这种小儿女的游戏，可珞溪仰着头，发间珠花上还沾着方才跑过来时蹭的草屑，他喉结动了动，在雪梅右侧坐下。
石桌不大，他玄色广袖扫过雪梅膝头，带起一阵沉水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和顾子尘书案上的味道太像了，雪梅攥紧帕子，指节泛白。
"父王藏，桃儿猜！"珞溪跪坐在两人中间，双手蒙住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小扇子似的影子，"我数到三就睁眼哦！"
宿魅看了眼雪梅。
她垂着头，面纱下的剪影像片被风吹得摇晃的纸，他鬼使神差地屈起中指，扣在左边茶盏下。
"一——二——三！"珞溪猛地睁眼，小手指准确点向左边茶盏，"左！"
茶盏被掀开时，珞溪欢呼着扑进宿魅怀里。
宿魅被撞得闷哼一声，却还是伸手接住了，大掌虚虚护着她的后颈。
若卿在对面托着茶盏，看着这一幕，眼尾的冷锐彻底褪成了温和的弧度。
雪梅望着这一幕，喉间的蛊毒又开始翻涌。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在顾府，也是这样的春日，冯落云拽着她去摘杏花，她摔下树时，顾子尘也是这样接住她，大掌护着她的后颈，说"阿雪别怕"。
可如今，她坐在这石桌旁，像块被人随手摆上的镇纸，看着别人的父女温情在眼前流淌，自己连伸手摸一摸珞溪发顶的资格都没有——方才替珞溪理珠花时，她摸到那粒淡青的痣，和冯落云耳后的痣分毫不差，这让她想起冯落云掐着她手腕说的话："你替我做了十年替身，该轮到我做顾夫人了。"
"夫人也来藏一次好不好？"珞溪从宿魅怀里探出头，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桃儿想猜夫人的手！"
雪梅的指尖在茶盏上轻轻一触。
青瓷的凉意透过面纱渗进皮肤，她突然想起顾子尘书房的青铜灯盏，当年替他抄书时，灯芯烧得噼啪响，冯落云就站在门外，手里攥着她落在偏院的帕子——那帕子上绣着并蒂莲，是顾子尘亲手绣给她的。
"夫人？"珞溪晃了晃她的手。
雪梅回神，屈起中指扣在右边茶盏下。
珞溪凑过去，小鼻子几乎贴在茶盏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指向中间："中！"
茶盏被掀开时，珞溪哎呀一声扑进若卿怀里："夫人藏得坏坏的！"若卿笑着刮她的小鼻子，余光却扫过雪梅垂在膝头的手——她腕间的红痕还没消，是昨日冯落云用银簪掐的。
暮色渐浓时，游戏终于结束。
珞溪趴在宿魅肩头打哈欠，发间珠花歪到耳后，像朵蔫了的桃花。
宿魅起身时，广袖扫落了石桌上的茶盏，青瓷碎裂声里，雪梅看见驱邪镜里映出的飞檐，真像把悬着的刀，正正对准她颈间的"顾"字玉佩。
"夫人送桃儿回房好不好？"珞溪迷迷糊糊地拽她的袖子，"桃儿要听夫人唱《采莲曲》。"
雪梅应了，接过珞溪时，孩子的重量让她想起当年顾子尘背她时的温度。
她抱着珞溪往寝殿走，路过月洞门时，听见若卿对宿魅说："那封信......"后面的话被风卷走了，只余"雪梅来历"几个字撞进耳朵。
深夜，雪梅在软榻上翻来覆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起来了，她摸出颈间的"顾"字玉佩，冷硬的玉贴在胸口，像块化不开的冰。
突然，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雪梅掀开窗纸一角，看见珞溪裹着葱绿小斗篷，正踮脚往翱扬轩走，发间珠花在雨里闪着微光。
她想喊住孩子，可喉咙像被蛊毒缠住了，只能跟着往翱扬轩跑。
翱扬轩的门虚掩着，暖黄的烛光照出两道影子——宿魅的玄色广袖，和一个陌生女子的鹅黄裙裾。
"爹爹坏！"珞溪突然扑进去，小拳头捶着宿魅的腿，"桃儿说过不许别的姨姨上爹爹的床！"
宿魅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向珞溪时，眼底的慌乱像被雷劈碎的云，转瞬又被冷硬的壳子裹住。
那鹅黄女子慌忙整理衣襟，躲到屏风后面，只余一缕甜腻的沉水香飘出来——和雪梅房里的香不同，这香里掺了龙涎，是当年顾府主母房里的味道。
雪梅躲在廊下，雨丝顺着屋檐滴在她手背上。
珞溪的话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撞开了她十七年前的记忆——那时她也是这样小的年纪，躲在顾府后巷，听见顾夫人对冯落云说："你生的是男孩，就替我养在身边......"
"桃儿乖，跟乳母回去。"宿魅的声音像浸了冰，他弯腰抱起珞溪时，目光扫过廊下的雪梅，在她颈间的玉佩上停了停，又迅速移开。
雪梅退进雨里。
她摸了摸腕间未消的红痕，又碰了碰耳后那粒淡青的痣——和珞溪耳后的痣，和冯落云耳后的痣，原来都是一样的。
雨越下越大了。
雪梅往回走时，看见翱扬轩的窗纸上，宿魅的影子在烛火里晃动，像是在写什么。
她想起若卿袖中的信笺，想起"查雪梅来历"那几个字，喉间的蛊毒突然涌到眼眶，模糊了眼前的路。
第二日晌午，雪梅在偏院用饭。
小丫鬟捧着食盒进来时，揭开盖子的瞬间，浓郁的红油香气扑出来——是碗炖得乳白的肉汤，浮着层透亮的红辣油，和当年顾子尘最爱的那碗，分毫不差。
雪梅望着那碗汤，喉间的蛊毒突然翻涌得厉害。
她抬眼时，正撞进窗外宿魅的目光里——他站在竹影下，玄色广袖被风吹得翻卷，眼神像把淬了毒的刀，正一寸寸割开她身上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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