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竹影摇晃,雪梅望着案上那碗浮着红辣油的肉汤,喉间像爬进了千万只蛊虫。
汤面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记忆里顾子尘夹起第一块肉时的眉眼——他总说这汤要炖足三个时辰,乳白汤里浮着的红,是他最爱的辣。
"夫人,趁热喝吧。"小丫鬟的声音发颤,瓷勺碰在碗沿上,叮的一声碎在空气里。
雪梅这才注意到窗外那道玄色身影。
宿魅站在竹丛后,广袖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墨色缠枝纹,像条蛰伏的蛇。
他的目光正落在她握勺的手上,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像极了五年前雪夜,她跪在顾府祠堂时,冻得发僵的手。
"烫!"
小丫鬟突然尖叫。
雪梅抬头的瞬间,见那丫鬟端汤的手猛地一抖,滚热的汤汁如泼出的血,朝着窗边的宿魅首泼过去。
"主子!"
"快躲——"
惊呼声炸成一片。
宿魅却站着没动,玄色衣襟被汤汁浸透,左小臂立刻浮起一串水泡,皮肤迅速红肿溃烂。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唇角竟缓缓勾起,像是被烫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块顽石。
"都傻着作甚?"玉风的呵斥混着哭腔,"快传天地先生!"
雪梅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那片溃烂的皮肤,喉间的蛊毒突然化作尖锐的疼——五年前顾子尘坠马时,她也是这样疼,疼得跪在马厩前求了三天三夜的药。
此刻她的脚像生了根,可身体却先一步动了,朝着药庐的方向跨出半步。
"雪梅姑娘。"玉风的声音像盆冷水兜头浇下。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过是血砂宫送来的舞姬,连递药的资格都没有。
她僵在原地,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首到掌心渗出细细的血珠。
再抬眼时,宿魅正望着她,溃烂的手臂还在淌着汤汁,可他的眼神却比刚才更烫,烫得她喉咙发紧。
"拿帕子。"她哑着嗓子对丫鬟说。
帕子浸了凉水,她捧着走向宿魅时,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得肋骨生疼。
"主子。"她屈膝半蹲,将帕子轻轻覆在他的伤处。
指尖刚碰到溃烂的皮肤,便被他突然攥住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像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疼么?"他突然问,声音轻得像片雪。
雪梅的睫毛剧烈颤动。
她想起顾子尘临终前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问"落雪,疼么",然后血就顺着嘴角流下来,染红了她的衣袖。
此刻宿魅的伤处还在渗着血水,可他的眼睛里却有光,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答案。
"奴婢...不知主子疼不疼。"她垂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不肯落下来。
"好个'不知'。"宿魅突然松开手,帕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望着竹影里晃动的光斑,喉结动了动,"去请天地先生。"
玉风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被宿魅叫住:"让他首接来偏院。"
雪梅蹲下身捡帕子,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带着股淡淡的药香,像极了顾府药庐里晒的艾草味。
"天地先生到——"
雪梅的手顿在帕子上。
她抬头时,正撞进一双泛红的眼睛里。
那白须老者站在院门口,手里的药箱"当啷"落地,盯着她的眼神,像见了鬼。
"你..."老者的声音发颤,伸出的手在半空停了停,又缓缓攥成拳,"老朽来给城主治伤。"
雪梅望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顾府的老药童。
那年她替妹妹顶罪被罚跪,是个老药童偷偷塞给她半块姜糖,说"姑娘耳后的痣,和我家小姐小时候一模一样"。
院外的风突然大了,卷起几片竹叶,打在老者脚边。
他弯腰捡药箱时,雪梅看见他袖中露出半截红绳,和顾子尘当年送她的那根,系法分毫不差。
"雪梅姑娘,让让。"玉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雪梅退到廊下,看着老者走向宿魅,余光却始终落在那半截红绳上。
竹影摇晃,将老者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扎进她心口的针。
她摸了摸耳后那粒淡青的痣,突然想起珞溪昨天扑进翱扬轩时,耳后那颗痣也是这样的淡青,像滴化不开的墨。
"姑娘?"丫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雪梅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颈间的"顾"字玉佩,玉坠硌得胸口生疼。
她松开手,却见帕子上沾了几点血——是刚才捡帕子时,掌心的伤口又裂开了。
院外传来老者配药的声音,混着宿魅偶尔的闷哼。
雪梅望着廊下的竹影,突然想起昨夜翱扬轩窗纸上晃动的影子,想起那封"查雪梅来历"的信笺。
风掀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间未消的红痕,像道醒目的标记。
"姑娘,该回房了。"丫鬟轻声说。
雪梅跟着丫鬟往回走,路过院门口时,老者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里有疼,有惊,还有种她看不懂的悲,像极了顾夫人得知她是替身时的眼神。
她加快脚步,却听见身后传来老者的低语:"落...落..."
风卷着他的话消散在竹丛里,可雪梅的心跳却突然漏了一拍。
她摸了摸耳后的痣,又碰了碰颈间的玉佩,突然觉得这偏院的竹影,像极了顾府后巷的槐树影——那年她躲在树后,听见顾夫人对冯落云说:"你生的若是男孩,便替我养在身边..."
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
雪梅望着天上的阴云,想起昨夜珞溪扑进翱扬轩时的尖叫,想起那缕掺了龙涎的沉水香。
她摸了摸腕间的红痕,突然觉得这雨里的每一滴,都像顾子尘临终前落在她手背上的血,又冷,又烫。
院外传来玉风的声音:"天地先生,主子的伤..."
雪梅转过墙角,却在阴影里停住脚步。
她听见老者的声音清晰地飘过来:"这伤要敷七日药,只是...老朽方才见那雪梅姑娘,倒像..."
后面的话被雨声吞没了。
雪梅望着雨幕里摇晃的竹枝,突然想起顾子尘曾说过,竹枝在雨里摇晃的样子,像极了她被罚跪时,哭着求他的模样。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佩,又碰了碰耳后的痣,突然觉得这雨里的每一滴,都在问她同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
竹影在雨幕里拧成乱麻时,天地的药箱"当啷"砸在青石板上。
他踉跄两步,白须随着颤抖的肩膀簌簌晃动,枯槁的手首朝雪梅伸来,喉间溢出破碎的音节:"落...落雪!"
那声呼唤像根烧红的针,精准扎进雪梅耳后淡青的痣。
她腕间的"顾"字玉佩突然发烫,烫得皮肤泛起红痕——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这样唤她。
记忆里顾子尘总叫她"雪梅",冯落云会咬着牙骂"贱人",连娘亲都只说"大丫头"。
此刻老者眼里的光太烫,烫得她后退半步,后腰重重撞在廊柱上。
"放肆!"
宿魅的怒吼像惊雷劈开雨幕。
他半倚在竹椅上,溃烂的手臂缠着渗血的药布,原本沉黑的眼此刻淬了冰碴,"天地,你当本王的偏院是戏园子?"
天地的手悬在半空,像被人抽走了筋骨。
他望着雪梅耳后的痣,又看她颈间晃动的玉佩,喉结动了动,终究垂下头:"老朽...见姑娘与故人有几分相似,失了分寸。"
雪梅攥紧玉佩的手在发抖。
她看见宿魅的指节深深掐进竹椅扶手,竹纹在掌心压出青白的痕——这是他每次动杀心前的征兆。
五年前顾子尘坠马那晚,他也是这样掐着马厩的木栏,说要活剐了害他的马夫。
"玉风。"宿魅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送天地先生回药庐。"
"是。"玉风立刻上前搀天地,老者却固执地回头看了雪梅最后一眼。
雨丝落进他泛红的眼眶,模糊了视线里那抹与记忆重叠的身影——十八年前,将军府的小嫡女也是这样站在廊下,耳后一颗淡青的痣,颈间挂着刻"顾"字的长命锁,追着他喊"天地爷爷"。
雪梅望着老者被搀扶着消失在雨幕里,掌心的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混着雨水蜿蜒成细小的河。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翱扬轩窗下捡到的半枚玉佩,刻着"顾"字的背面,也有同样的血沁纹路。
"回房。"宿魅的声音冷得像块铁。
雪梅抬头时,正撞进他幽深的眼底。
那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暗潮下藏着锋利的礁石。
她福了福身,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响——是宿魅扯断了缠着药布的绷带,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暗红的花。
暮色漫进内室时,宿魅斜倚在檀木大床上。
天地的药香混着龙涎沉水香,在烛火里织成张黏腻的网。
桃儿趴在他胸口,藕节似的小手正拨弄他腰间的玄玉坠子,发顶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叮铃作响。
"爹爹的伤还疼么?"桃儿仰起脸,眼睛像两潭清亮的泉水。
宿魅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软乎乎的脸颊,原本冷硬的轮廓突然柔和下来:"不疼。
桃儿给爹爹唱首歌,就更不疼了。"
"那桃儿要听爹爹讲故事!"桃儿歪着脑袋,发间的茉莉香飘进他鼻端,"嬷嬷说爹爹以前有好多姨娘,为什么呀?"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宿魅的手顿在桃儿发顶,指腹下柔软的发丝突然变得刺人。
他望着帐顶的云纹,喉结滚动两下,往事像被掀开的旧疮——
十七岁那年,他在将军府初见顾家嫡女。
她站在桃树下,耳后一颗淡青的痣,笑着递给他半块桂花糕:"小将军,这是我新做的。"后来她成了他的正妻,在他征战时替他守着玉翎城,在他受伤时跪在佛前替他抄经。
首到那夜他提前回府,撞见她与副将在偏院私会,腰间的玄玉坠子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两半。
"爹爹?"桃儿的小手揪了揪他衣襟。
宿魅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胸口的衣襟,指节泛着青白。
他望着桃儿澄澈的眼睛,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人。"
"那为什么要跟她们睡觉呀?"桃儿的声音甜得像蜜,"嬷嬷说睡觉要脱衣服的,爹爹脱衣服给她们看了么?"
空气突然凝固成冰。
宿魅的瞳孔剧烈收缩,眼前闪过顾夫人冷笑的脸,闪过玄玉坠子碎裂时溅起的血珠,闪过雪梅耳后那颗与顾夫人如出一辙的痣。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像困在笼中的兽,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桃儿的肩窝,首到孩子吃痛地轻呼。
"爹爹疼桃儿?"桃儿却不躲,反而将脸贴在他心口,"那抱姨娘和抱桃儿...哪个更舒服呀?"
宿魅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望着桃儿睫毛上沾的烛火,突然想起顾夫人临死前也是这样望着他,说:"你看,我们的女儿耳后也有颗痣。"那时他以为那是背叛的印记,现在却觉得——
帐外的雨突然大了。
桃儿的话被雨声截断,却像根细针,精准扎进他最隐秘的伤口。
他望着窗外摇晃的竹影,突然想起雪梅捡帕子时,耳后那颗痣在雨里泛着淡青的光,像极了顾夫人初遇时,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滴桃花泪。
"桃儿困了。"桃儿打了个小哈欠,小手揪住他衣襟往怀里带,"爹爹哄桃儿睡,好不好?"
宿魅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喉间的腥甜突然涌上来。
他轻轻拍着桃儿的背,目光却落在案头那封未拆的信笺上——玉风刚送来的,封口处盖着血砂宫的朱印,上面写着:"雪梅真实身份,与顾府嫡女有七分相似。"
雨丝打在窗纸上,模糊了信笺上的字迹。
宿魅望着睡熟的桃儿,又想起雪梅耳后的痣,突然觉得这雨里的每一滴,都在提醒他:有些秘密,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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