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青石板的凉气透过单薄的绣鞋往骨头里钻。
西厢房后那截小径的低语声忽近忽远，像根细针挑开她心头蒙着的薄纱——原来那些温软的姐妹絮语、落云往她发间簪的玉梅、冬夜里捂手炉时贴在她耳边的温热呼吸，全是镜花水月。
"皇后娘娘昨儿在御花园训话，说'冯氏一门要识大体'。"紫衣的声音带着哭腔，"奴婢端茶时听见她跟玉风说，'那寒毒拖得越久，越能让顾子尘记着她的苦'。"
落雪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扶着廊柱的手在抖，廊柱上的漆皮蹭得掌心生疼。
落云上个月还握着她的手掉眼泪，说"阿姐别怕，我求皇上给你寻最好的大夫"，原来那些泪是掺了蜜的刀？
"忍爱丹的事，你可查清楚了？"冯落雨的声音像块磨秃的石片，刮得人喉咙发涩。
"查了。"紫衣抽了抽鼻子，"太医院的老医正说，这药本是给先皇后制的，服下后会忘了情动时的痛，可...可会让人对施药者生不出真心。"小径上响起布料摩擦声，像是谁攥紧了帕子，"皇后娘娘上个月往郡主的补药里添了半钱药粉，说是'保心丹'..."
落雪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前日落云端来的那碗参汤，汤面上浮着层极细的金箔，落云还笑着说"阿姐喝了，脸色能像这金箔似的发亮"。
原来那不是补药，是斩断她真心的毒？
"更毒的是七夕女。"冯落雨重重一拳砸在墙上，"顾子尘要取七人血引解寒毒，落云竟跟玉风合计，把咱们府里的绣娘春杏...还有城南的几个孤女，都标记成'命格里带双七'的吉人。"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春杏死的那晚，手里还攥着给你绣的肚兜，红绸子上的并蒂莲才绣了半朵..."
落雪的膝盖"咚"地磕在青石板上。
春杏是她十二岁那年捡的孤女，总爱蹲在她脚边绣花样，说"等郡主嫁了人，我给你绣百子千孙的被面"。
可她上个月在井边见到春杏时，那丫头眼神发首，只反复说"皇后娘娘说，献了血就能给阿爹治病"——原来那不是病，是被落云下了蛊？
夜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刮得眼皮生疼。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破了洞的风箱。
落云从小就爱跟在她身后，要她编草环、掏鸟窝，被娘亲骂时总往她怀里钻。
可什么时候起，那个会把糖块塞她嘴里的小阿云，变成了现在这个踩着别人的血往上爬的皇后？
"郡主这些年太苦了。"紫衣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总说'阿云最懂我'，可谁懂她在顾府受的委屈？
被当替身时挨的耳光，喝避子汤时呛的药渣，还有那次为救顾子尘挡刀，伤口发脓疼得整宿睡不着..."
"是我对不起她。"冯落雨的声音哑得厉害，"当年送她进顾府当替身，我以为是护她周全。
谁知道落云...落云早跟顾子尘的旧情人勾上了，她要借阿姐的命，换自己肚子里那个野种的嫡位。"
落雪突然捂住嘴。
胃里翻涌的酸水混着心尖的疼，疼得她眼前发黑。
她想起三日前落云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说"阿姐，我若有了孩子，定让他管你叫大母"，当时她还红着眼眶摸落云的手，说"阿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原来落云肚子里的，根本不是顾子尘的种？
"明日我就去求皇上废了那血引。"冯落雨重重吸了吸鼻子，"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让阿姐再受半分委屈。"
"可皇后娘娘说..."紫衣的声音突然顿住，"有人来了！"
落雪猛地抬头。
西厢房后的小径上，两团黑影正往月洞门跑，冯落雨的玉佩撞在墙上，"叮"的一声脆响，惊得廊下的铜铃乱颤。
她望着那两个越跑越远的背影，突然觉得这院子里的月光都是假的——明明是盛夏，怎么冷得像数九寒天？
"阿姐？"
落雪的脊背猛地绷首。
这声"阿姐"甜得发腻，像落云小时候偷喝了蜜饯水，踮着脚扒她肩头时的腔调。
她慢慢转过脸，看见长廊尽头站着个穿月白宫装的女子，鬓边的珍珠步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落云的嘴角弯着，可眼睛里没有温度，像口结了冰的井。
"我找你半天了。"落云的指尖抚过腰间的翡翠香囊——那是去年落雪亲手绣的，"怎么蹲在这儿？
地上凉。"
落雪望着她一步步走近。
月光把落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正好盖住她腕间那道与春杏相似的疤痕。
那道疤是替顾子尘挡刀时留下的，当时落云哭着说"阿姐的疤，我替你疼"，可现在落云的鞋尖正踩在疤上，像踩死只蚂蚁似的轻。
"阿姐？"落云在她面前蹲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怎么哭了？
可是寒毒又犯了？"
落雪望着她眼里的关切，突然想起春杏咽气前说的话："郡主，杏儿不疼...皇后娘娘说，疼过这遭就能投个好胎。"原来最疼的不是春杏，是她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阿云。"落雪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春杏的胎发，你收在妆匣第三层了么？"
落云的瞳孔微微一缩。
夜风掀起落雪的披风，露出她藏在袖中的剪刀——那是春杏送她的，说"阿姐拿着，谁要欺负你，就扎回去"。
落云的目光扫过剪刀，又迅速抬起来，嘴角的笑更甜了："阿姐说什么胡话？
快跟我回屋，我让小厨房煨了莲子羹。"
落雪没动。
她望着落云身后的月亮，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们偷爬老菱树，落云摔下来时，她也是这样抱着她，哄她"不疼不疼"。
可现在，她怀里空落落的，只有冷风灌进来，灌得心脏生疼。
"阿云。"她轻声说，"你说过要跟我一起种菱角的。"
落云的手指在膝盖上蜷成了团。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满院的蝉突然哑了。
落雪望着落云发白的指尖，突然觉得这夜色像口大锅，正"咕嘟咕嘟"煮着她们的从前。
那些一起编草环、掏鸟窝、偷蜜饯的日子，都被煮化在汤里了，只剩下现在这副冷冰冰的模样。
"阿姐该歇了。"落云站起来，伸手要拉她，"明儿还要给顾夫人请安呢。"
落雪任她拉着起身。
披风滑落在地，她也没捡。
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对分不开的双生花。
可落雪知道，这花的根早烂在泥里了，开出来的，是带刺的谎。
"阿云。"她在落云耳边轻声说，"后园的老菱树，今年结的菱角可甜？"
落云的手猛地一抖。
落雪望着她僵硬的背影，忽然笑了。
她弯腰捡起披风，慢慢往花园深处走。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无形的线，牵着她往那棵老菱树的方向去——那里有她和落云刻的"雪""云"二字，现在该去看看，那些字是不是也烂在树皮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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