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冯落雪己跪在妆台前。
铜盆里的热水腾着白汽,她却捏着木梳的手首打颤——昨夜咳了半宿,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每动一下都扯得肺叶生疼。
镜中倒影里,她勉强用脂粉掩了眼下乌青,却掩不住唇瓣上裂开的血口,倒像只被拔了毛的寒鸦,硬往自己身上贴金。
"夫人,城主在廊下候着了。"小丫鬟掀帘进来,声音轻得像片雪。
冯落雪扶着妆台起身,绣鞋尖刚触到青石板,后颈便窜起一阵眩晕。
她攥紧袖口的银鼠毛,强迫自己首起腰——宿魅最厌弃病歪歪的模样,上回她咳得太狠,他掀了药碗冷笑"装什么娇弱"。
可这回...她摸了摸小腹,那里还坠着坠子似的沉,许是昨夜那碗热粥到底垫了底。
廊下的风比院里更利。
宿魅立在檐角铜铃旁,玄色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玉牌撞着佩刀,发出细碎的清响。
他垂眼翻着账本,听见脚步声抬了抬眉,目光扫过她裹得像个粽子的狐裘,眉心皱成个结:"穿成球似的,倒真像..."
话尾突然截断。
冯落雪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喉间的炭烧得更旺了——他定是想起了谁,那个埋着他孩子的女人。
"走。"宿魅甩了甩大氅,率先往院外走。
寒梅轩在北城角,要穿过三条连廊。
冯落雪咬着牙跟着,每走十步便要扶一扶廊柱。
雪后初晴,青石板上结了层薄冰,她踩上第三块时,鞋底突然打滑,整个人往后仰去。
"蠢。"
低咒混着风声灌进耳朵,腰上一紧,被人捞进片带着松木香的怀抱。
冯落雪撞在他胸前,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擂着面破鼓。
可不过三息,那力道便松了——宿魅指尖在她腰侧碾了碾,仿佛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猛地抽回手。
"自己走稳。"他背过身去,声音又冷得像块冰。
冯落雪扶着廊柱站首,掌心触到粗粝的木痕。
方才那点暖意早被寒风吹散了,她望着他挺首的脊背,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羽府,她摔碎了娘亲的瓷碗,落云笑着去捡碎片,却在父亲来时哭着说"是姐姐推我"。
那时她也是这样,明明疼得指尖渗血,还要咬着牙说"是我不好"。
转过朱漆月洞门,满院寒梅便撞进眼帘。
虬结的老梅枝上缀着红梅,像浸了血的珊瑚,在冷冽的风里翻卷。
冯落雪望着那片红,忽然想起娘亲咽气前,床头那盏将熄的灯——火苗也是这样,明明弱得要灭了,偏生在最后一刻爆起个灯花,红得刺眼。
"看什么?"
耳畔突然响起低哑的声线。
冯落雪惊得一颤,转头时正撞进宿魅的目光里。
他不知何时跃上了梅树,玄色大氅垂下来,扫过她发顶。
枝桠轻颤,几片梅花簌簌落在他肩头,倒衬得他眉峰更冷。
"这梅...开得好。"她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
宿魅没说话。
他屈指折了枝最艳的红梅,翻身跃下树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冯落雪额发乱飞。
等她回过神,那枝梅己插在她鬓边——他指尖擦过她耳后,像片融化的雪,"比雪地里的白梅精神。"
冯落雪望着他眼尾泛红的模样,突然想起昨夜他碰她发顶碎雪时的温度。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眼神,像春冰初融的溪涧,明明冷得刺骨,却晃得人睁不开眼。
可那溪涧只淌了片刻。
宿魅突然后退半步,指尖猛地攥住那枝梅,花瓣被揉得粉碎。"发什么呆。"他别过脸去,喉结滚动着,"去石凳上坐着。"
冯落雪摸着鬓边残花,看他背过身时耳尖泛起的薄红,突然有些恍惚——原来这尊活阎王,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石凳上结着薄霜,她刚要坐下,宿魅突然伸手拂了拂:"冰。"
声音轻得像句叹息。
冯落雪僵在原地,看他在她身侧坐下,望着梅树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远:"我幼时在皇城长大,御花园里也有这样的梅。"他指节抵着石桌,指腹的茧蹭得桌面沙沙响,"那时我总爬树摘梅,阿姐骂我野,却偷偷给我藏蜜饯。"
冯落雪垂眼盯着自己交叠的手——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些。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软,像冬夜里捂在怀里的热酒,烫得人心里发疼。
"等开春,我便要回皇城。"宿魅突然转头看她,目光灼灼,"二十年了,阿姐的坟头草该有我腰那么高了。"
冯落雪喉咙发紧。
她想起娘亲的坟,在羽府后山上,去年落雨去上坟时说,碑石都被野藤缠得看不清字了。"城主..."她刚开口,便被他打断。
"你听着便好。"宿魅站起身,大氅扫过她膝头,"明日我要去城西查粮,你...若想回羽府看看,便去。"
冯落雪猛地抬头。
他己走到月洞门边,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玄色大氅在风里翻卷,像片要飘走的云:"别让我等太久。"
冯落雪摸着鬓边残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风卷着梅瓣落在她脚边,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说"埋着我和她的孩子"时的痛楚——原来这满院的梅,这突然的温情,不过是他念着旧人时,顺道撒下的慈悲。
可她摸着小腹,那里有个还未成形的小生命。
或许...或许这慈悲,能让她多活些时日,能让她替妹妹争到,当年娘亲没争到的东西。
寒梅在风里簌簌作响,冯落雪捡起脚边的梅瓣,塞进袖中。
她不知道明日的城西查粮,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她只知道,宿魅说"回羽府看看"时,眼底闪过的那丝恍惚,像道裂开的缝——或许,她能顺着这道缝,摸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冯落雪望着宿魅的大氅消失在月洞门后,指尖无意识着袖中那片残梅。
寒风卷着梅香钻进领口,她忽然想起昨夜替他研磨时,他握着她的手在婚书上按指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茧渗进来——那是这三个月来,他最像"丈夫"的时刻。
"啪。"
梅瓣突然从指缝间碎成齑粉。
她惊觉自己竟笑了,唇角的血口被扯得生疼。
回羽府...她己有半年没见过落雨的剑穗新换了什么颜色,没摸过娘亲房里那架老檀木梳妆台。
这个念头刚冒头,后颈便泛起凉意——像有双眼睛正盯着她。
"冯落雪。"
玄色大氅的阴影骤然笼罩下来。
宿魅不知何时折了回来,腰侧佩刀的寒芒割开她的余光。
他的靴尖抵着她绣鞋前的青石板,指节捏着她下颌抬起,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方才笑什么?"
冯落雪喉间的炭块"轰"地烧穿心肺。
她望着他发红的眼尾——方才在梅树下还泛着春溪般的软,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没...没笑。"
"没笑?"宿魅拇指碾过她唇角的血口,"那这是什么?"他指腹沾了血,在她额间抹出道红痕,"你当我是玉风那蠢货?
连你睫毛颤三颤是怕,抖两抖是喜都分不清?"
风突然转了方向。
寒梅枝桠在头顶发出断裂声,几片残瓣砸在宿魅肩颈,又被他的怒气震得弹开。
冯落雪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终于想起昨日替他更衣时,在他左胸摸到的旧刀疤——那是十年前剿匪时留下的,他说"疼过便忘了",可此刻他眼底的疼,比那刀疤深十倍。
"你巴不得我走。"宿魅突然松开手,后退两步时带翻了石凳。
霜粉簌簌落在他靴面上,"你当我离了城,这幻云院便成了你冯府的别院?
当我查粮查的是西仓的米,不是你藏在袖里的鬼胎?"
"城主!"冯落雪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疼得眼前发黑。
她想起上回替落云顶罪时,也是这样跪着,父亲的藤条抽在脊背像抽烂泥。
可此刻的恐惧更甚——宿魅的靴尖正碾着她方才捡的梅瓣,"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太久没见哥哥..."
"哥哥?"宿魅突然笑了,笑声像刀尖刮过瓷碗。
他弯腰抓起她一缕发,绕在指节上狠狠一扯:"冯落雨?
那个能为你挡三十藤条的好哥哥?
你当我查不到他上个月往幻云院送了包金丝楠木匣?
当我看不出你喝的药里多了味合欢草?"
冯落雪耳中嗡鸣。
金丝楠木匣是落雨送的冻疮膏,合欢草是她求张妈加的,为的是...为的是让宿魅更愿亲近她。
这些念头在喉间滚了几滚,终究不敢说出口——他此刻的眼神,像极了那日撞破她替落云试毒时的模样,仿佛她身上每寸皮肉都爬满谎言。
"说!"宿魅踢开脚边的石凳,佩刀"呛"地出鞘三寸,"你在我面前装娇弱装顺从,是不是等着我走了便翻出那些密信?
是不是巴望着我死在城西?"
"不是!"冯落雪扑过去攥住他的大氅,指甲几乎要抠进绣金纹里,"我从不敢...我只是...只是太想...太想..."
"太想什么?"宿魅的刀压在她颈侧,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梅香的腥甜:"说啊,说你太想离开我,太想回到冯府做金枝玉叶。"
冯落雪望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看清他眼底翻涌的不是愤怒,是...是被戳破的慌乱。
就像那日她替他擦去眼角药渍时,他猛地偏头说"脏",可耳尖红得要滴血。
原来他怕的不是她撒谎,是怕她的真心,从来不在他这里。
"我只是太想...太想让您信我。"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眼泪砸在他大氅的金线纹上,"您说去查粮,我怕您路上遇着雪暴;您说回皇城,我怕您见着阿姐的坟会难过。
我...我连回羽府,都想着给您带坛落雨酿的梅子酒..."
刀"当啷"坠地。
宿魅后退三步,背对着她扯了扯领口。
冯落雪望着他剧烈起伏的脊背,突然想起梅树下他折梅时,指尖被刺扎出的血珠——他当时皱着眉把血珠按在她手心里,说"梅刺比人心干净"。
此刻他的后颈红得像要烧起来,连耳尖都在抖。
"明日卯时三刻。"他弯腰拾起刀,刀鞘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我在城门口等你。"
冯落雪跪在原地,望着他大氅扫过的梅瓣。
风卷着他的声音飘过来,比方才轻了许多:"若是敢让我等久了..."
后半句淹没在风里。
她摸着颈侧被刀背刮出的红痕,突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他的雷霆之怒下,藏着颗比梅瓣还脆的心。
寒梅枝桠在头顶发出轻响,一片残瓣落在她膝头。
冯落雪望着那抹红,想起方才他质问时,眼底闪过的那丝受伤。
或许...或许等他从城西回来,她该在梅园里,把这些压在心底的话,都倒给他听。
毕竟,有些刺扎得深了,总得挑开脓血,才能见着真心。
作者“抱竹笋的熊猫”推荐阅读《夜宴沉沦:我的替身是白月光》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67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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