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刑台的青石板浸着晨露，西角铜鹤香炉里的沉水香烧得正浓，却掩不住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落雪被押着跪在台中央，锁链磨得腕骨生疼，目光却死死黏在刑台高处——那里跪着个穿素色襦裙的小宫女，是皇后身边的甜甜。
"启禀皇上，"甜甜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散的蛛丝，"三月初三皇上落水那夜，是皇后娘娘命奴婢在御舟帷幔上涂了滑油。
她...她说是要让魅夫人替罪，说只要夫人进了大牢，小皇子就能..."她突然哽住，抬头时眼尾的泪痣泛着水光，"奴婢原以为是为娘娘分忧，可前日在牢里见娘娘塞给夫人毒药..."
落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日牢里那串珊瑚、那方带血的帕子突然在眼前晃，原来落云塞的不是解药，是...她猛地抬头看向高处的龙椅，却见顾子尘半垂着眼，指节攥得发白。
"贱人！"
一声嘶哑的斥骂炸响。
落云被两个内监拖上来时，鬓发散乱，额角还沾着血。
她本就素白的脸此刻更像张纸，可那双眼却烧着团火，首勾勾盯着落雪："你装什么无辜？
当年要不是你躲在屏风后发抖，要我教你说'大人，落雪疼'，能有今日？"
"掌嘴。"顾子尘的声音像块冰。
内监的巴掌落得又狠又准，"啪"的一声，落云的头歪向一侧，嘴角渗出血珠。
可她偏在这时笑了，血沫混着话往外涌："打啊！
你打烂我的脸，可你敢说你抱的不是我？
每年生辰夜，你喊的'阿雪'，搂的是我的腰——"
"娘娘！"甜甜突然扑过去，"您答应过奴婢不再说这些的！"她拽着落云的衣袖，腕间银铃乱响，"您说要保夫人周全，可您看看，您现在像什么样子？"
落云的笑僵在脸上。
她望着甜甜发颤的指尖，突然想起五年前染坊里，这小丫头举着草汁盆说"夫人往草汁里添了朱砂"时的笑。
原来从那时候起，这双眼睛就藏着刀子。
"你早想卖了我，是不是？"她突然抓住甜甜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戳进那层薄皮，"你早恨我待你不如待姐姐亲，早盼着看我身败名裂——"
"皇后娘娘谋害圣躬，意图扶小皇子上位！"甜甜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跪在龙椅下，"奴婢有皇后手书为证！"她从怀里掏出张染血的纸，"这是前日她在牢里写的，说只要夫人顶了罪，小皇子就能..."
"住口！"
落云的尖叫刺破晨雾。
她不知从哪摸出根金簪，寒光一闪便扎进甜甜的脖颈。
鲜血溅在她素色宫装上，像开了朵妖异的花。
甜甜瞪圆了眼，手指还攥着那张纸，慢慢软倒在青石板上。
"阿云！"落雪想扑过去，却被锁链拽得踉跄。
她望着落云发颤的手，那根金簪还插在甜甜颈间，血顺着簪尾的珍珠往下滴，"你疯了？"
"我是疯了。"落云转头看向她，眼泪混着血珠往下淌，"从你戴着我给的珊瑚串踏进顾府那天，我就疯了。"她慢慢拔下金簪，尖端还挂着半块碎肉，"可我不疯不行啊...我要不疯，怎么替你受耳光，替你喝避子汤？
怎么看着他抱着我喊你的名字？"
她突然将金簪对准自己心口。
"阿云！"落雪的锁链撞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你别——"
"姐姐，"落云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来，"你说过要教我绣并蒂莲的...等下了黄泉，你可别耍赖。"
金簪刺进胸口的瞬间，血花溅得老高，染红了落雪的囚衣。
她看着落云慢慢倒下，晨露里的血珠顺着青石板滚过来，沾在她鞋尖。
远处传来小皇子的哭嚎，顾子尘的惊喝，可她耳边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像极了当年躲在屏风后时，落云塞给她珊瑚串的那个雨夜。
"阿云..."她终于挣开锁链，踉跄着扑过去，裙角扫过满地血珠。
指尖触到落云逐渐冷去的手腕时，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你睁眼看看我...我在这，我在这啊..."
落云的睫毛颤了颤，嘴角还挂着血，却慢慢弯成个弧度。
她的手轻轻动了动，似乎想碰落雪的脸，可最终只是垂在青石板上，像片被雨打落的花瓣。
落雪的指甲陷进落云后背的衣料里，那片染血的素色缎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去。
落云的睫毛上还凝着晨露，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半天，血沫顺着嘴角流进落雪的虎口："姐姐...你总说我像带刺的野蔷薇，可你知道吗？"她的手指蹭着落雪腕间未褪的锁链印，"当年顾府那夜，你跪在雨里发抖，我替你擦掉脸上的泥，突然就想...要是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活在阴沟里，该多好。"
落雪的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落云把被继母撕碎的绣帕拼好，在月光下对她说"阿姐的手该绣并蒂莲，不是补破布"；想起顾府门前落云塞给她的珊瑚串，温度还带着体温；想起昨夜牢里那方带血的帕子，原来不是解药，是落云最后替她挡的刀。
"可后来..."落云的瞳孔开始涣散，"他抱着我喊'阿雪'时，我闻见他身上有你绣的沉水香；他喂我喝避子汤时，说'阿雪最怕苦'；连小皇子周岁抓周，他摆的都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她突然笑了，血珠溅在落雪眉梢，"我恨你活成了月亮，可更恨自己...连替你当影子都当不周全。"
"阿云！"落雪用力摇晃她的肩膀，锁链早被她挣断，此刻却像勒在自己心口，"我不要月亮，我只要你活着！"
远处传来内监尖细的"皇上有旨"，宿魅的玄色龙袍在晨雾里像团凝固的墨。
他站在刑台边缘，指尖还掐着半块被捏碎的茶盏，碎瓷扎进掌心，血珠顺着龙纹金线往下淌："收了皇后尸身，厚葬。"他的目光扫过落雪怀里的落云，又迅速移开，像被烫到似的，"魅夫人...随朕去偏殿。"
落云的手指突然攥紧落雪的衣襟。
她最后一口气呵在落雪耳侧，轻得像片雪："姐姐...替我看一眼...春天的并蒂莲。"
落雪的眼泪砸在落云脸上，混着未干的血珠，在她苍白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首到内监捧着黄绫来收尸，她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怀里只剩具逐渐僵硬的躯体。
宿魅的玄色靴尖停在她面前，他蹲下来，指腹轻轻抹掉她脸上的血，声音哑得像砂纸："她求朕保你，用小皇子的封地换的。"
落雪猛地抬头。
宿魅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从前总端着的帝王威仪碎了一角，露出底下泛青的疲色："她说'我姐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您要罚便罚我'。"他的拇指蹭过她腕间的红痕，"你可知，从昨夜牢里她塞毒药起，这出戏就唱到尾声了？"
落雪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想起落云塞给她的珊瑚串里藏着的纸团，当时只当是解药，此刻突然明白——那是落云伪造的认罪书，是她亲手把自己推上绝路，只为替落雪洗清谋害圣躬的罪名。
"传太医院。"宿魅突然站起来，玄色大氅扫过落雪沾血的裙角，"魅夫人受了惊，仔细着调理。"他转身时，袖中掉出半张染血的纸，正是甜甜怀里那张。
落雪眼尖地看见开头几个字："若我死，则魅夫人...罪皆消..."
刑台上下的喧嚣突然模糊了。
落雪望着宿魅离去的背影，他的脚步比往日重了三分，龙冠上的东珠在晨光里晃，像他此刻翻涌的心思——他或许早看出落云的算计，却顺水推舟坐实了皇后谋逆的罪名，既稳固了小皇子的地位，又卖了落雪一个人情。
帝王心术，从来都是拿人命当算盘珠子拨。
接下来的七日，落雪在偏殿里浑浑噩噩。
她喝着太医院的安神汤，却总在半夜惊醒，看见落云染血的笑；她摸着腕间的珊瑚串，那是落云最后给她的信物，此刻硌得手腕生疼。
首到第八日清晨，守在殿外的小太监通传："大将军冯落雨求见。"
冯落雨的铠甲还带着寒气，甲片相撞的声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
他攥着落雪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阿姐，北仓国打过来了。"他腰间的玄铁剑垂着红缨，缨子上还沾着未干的血，"他们说咱们夺了七色花，那是他们的圣物。
前线快撑不住了，可皇上...迟迟不肯亲征。"
落雪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珊瑚串。
她想起宿魅那日偏殿里的话："北境的雪该化了，可朕总觉得，有些事比刀枪更冷。"原来他的犹豫，从来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在等——等后宫的风波平息，等落雪这枚棋子看清自己的位置。
"阿姐，你看。"冯落雨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是株半枯的七色花，花瓣上还凝着冰碴，"这是我从北仓细作手里截的。
他们说，真正的七色花在...在皇后的妆匣里。"
落雪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想起落云的妆匣，那是当年她们娘亲临终前给的，雕着并蒂莲的檀木盒。
落云总说"阿姐的东西要收好了"，可她从未打开过。
此刻她突然明白，落云为何要在刑台说那些疯话——她是在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到自己身上，好让真正的秘密随她一起下葬。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
落雪望着远处宫墙外翻涌的阴云，耳边又响起落云最后的话："替我看一眼春天的并蒂莲。"可春天还没到，北境的战火己经烧起来了。
她摸了摸腕间的珊瑚串，那上面还留着落云的体温，此刻像团火，烫得她心口发疼。
深夜，落雪跪在落云的牌位前。
檀香缭绕中，她听见殿门吱呀一声。
宿魅的玄色身影裹着夜露进来，他手里端着碗药，雾气模糊了眉眼："太医院说你总不肯喝药。"
落雪接过药碗，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握剑的痕迹，不是批折子磨出来的。
她突然想起北境的战报，想起冯落雨说的"皇上不肯亲征"，喉间的话滚了几滚，终究化作一声叹息："陛下...可知北境的雪，要化了？"
宿魅的手指顿在她发间。
他望着牌位上"故皇后冯氏落云"的字样，声音轻得像要融进夜色："朕原以为，这宫里的雪够冷了。"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明日...朕要去御书房看北境军报。"
落雪垂眼盯着药碗里晃动的烛火。
她知道，这声"御书房"背后，是龙袍下的铠甲，是暗藏的调兵虎符，是帝王不得不赴的战场。
而她腕间的珊瑚串，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撞着碗沿，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落云临终前说的"替我看一眼春天"。
夜色渐深时，宿魅的玄色大氅扫过牌位前的香炉。
落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刑台那日他捏碎的茶盏——碎瓷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血，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等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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