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三更时,落雪还跪在落云牌位前。
檀香烧到末尾,灰烬簌簌落在供桌上,像极了北境飘来的雪粒子。
殿门被风卷起道缝隙,玄色大氅裹着冷意扫进来。
宿魅的手指先触到她后颈,带着点征战沙场才有的粗粝:"手冰成这样。"他蹲下来,将她冻得发红的手捂进掌心,龙纹金戒硌着她指节,"明日卯时三刻启程。"
落雪的睫毛颤了颤。
她早该料到的——那日他说去御书房看军报时,袖中露出的虎符边角,还有靴底沾着的铁屑,都是披甲的预兆。"陛下..."她喉咙发紧,腕间珊瑚串随着心跳撞他手背,"北境的雪...比宫里的冷十倍。"
宿魅突然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龙涎香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那是甲胄里才有的气息。"朕在临月国的地图上看过。"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闷在发丝里,"玉门关外三十里有棵老柳树,等开春抽芽时,朕折枝给你。"
落雪的眼泪砸在他衣襟上。
她想起刑台那日他捏碎的茶盏,碎瓷里凝着的血珠,原是在替她试毒;想起他深夜送来的药碗,碗底沉着的不是参茸,是北境急报的碎片。"可你说过..."她抽噎着揪住他腰带,"说过要等春天看并蒂莲。"
宿魅的手指突然收紧,几乎要嵌进她骨缝。"落雪。"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像碎冰,"若朕回不来..."
"不许说!"她猛地捂住他嘴。
殿外的雪下大了,风声裹着雪粒打在窗纸上,"你答应过落云的,要替她看春天。"
宿魅含住她掌心,温热的湿意漫上来:"所以朕才要说——你会受苦。"他捧起她脸,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沉,"有人要掀翻这棋局,而你...是棋盘中心的棋子。"
落雪的心跳漏了一拍。
腕间珊瑚串突然烫得惊人,像落云在提醒什么。
她正要追问,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五更了。
宿魅替她理好鬓发,玄色大氅扫过牌位时带起一阵风,将落云的牌位吹得微微晃动。"等朕。"他在她额角落下一吻,转身时甲胄发出轻响,"或者...忘了朕。"
门合上的瞬间,落雪摸到他方才坐过的位置,锦垫下有块硬物——是半枚虎符,刻着"破阵"二字。
她攥紧虎符,珊瑚串硌得腕骨生疼,不祥的预感像团黑雾,从心口漫到喉咙。
"娘娘。"小宫女的声音在门外轻颤,"右相于大人求见,说有急事。"
落雪将虎符塞进袖中,理了理鬓发:"请他到偏殿。"
于墨进来时,官靴上沾着未融的雪。
他惯常端着的稳重全不见了,攥着朝笏的指节发白:"魅夫人,冯相近日以赈灾为名,从户部调了二十万两白银。"他压低声音,"老臣查过账册,粮船根本没出金陵港。"
落雪垂眸搅着茶盏,茶水在盏中晃出细碎涟漪。
她早该察觉的——前日冯落雨送的七色花,细作截获的消息,哪有那么巧?"于相这是..."她抬眼时露出困惑,"在说什么胡话?"
"娘娘!"于墨突然跪在地上,朝笏"当啷"砸在青砖上,"老臣前日在御书房看到密报,北境军粮只够支撑半月。
冯相却将粮草银挪作他用...他这是要置陛下于死地!"
落雪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宿魅方才说的"有人掀翻棋局",原来这局棋里,冯落雨才是执棋人。
面上却仍带笑:"于相莫要急,等陛下回来..."
"陛下回不来了!"于墨突然拔高声音,又惊觉失言,慌忙捂住嘴。
落雪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
茶水溅湿她裙角,凉意顺着腿往上爬。
于墨的话像根刺,扎破了她所有的侥幸——原来不止她,连老臣都看出,这趟北征是九死一生。
"娘娘恕罪!"于墨哆哆嗦嗦去捡碎片,"老臣...老臣是急昏了头。"
落雪弯腰替他捡茶盏,指尖触到一片碎瓷,锋利得割破了皮。
血珠落在青砖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她突然笑了:"于相且回吧,明日我自会找阿兄问个明白。"
于墨走后,落雪站在廊下看雪。
雪粒子打在脸上,比于墨的话更冷。
她摸出袖中虎符,月光下"破阵"二字泛着冷光——原来宿魅早知道,这是场有去无回的仗。
"阿姐。"
熟悉的声音从雪幕里传来。
冯落雨撑着青竹伞,玄色大氅落满雪,像株立在雪里的竹。
他解下斗篷披在她肩上,掌心的温度烫得她缩了缩:"怎的穿这么少?"
落雪闻见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丝陌生的药气。
从前他总说这香是母亲手制的,可此刻那药气...像极了太医院配的安胎药。"阿兄怎的这时候来?"她偎进他怀里,像小时候被他护着躲雨那样。
冯落雨的手落在她发顶,一下下梳着:"听说陛下要亲征,来给阿姐送个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母亲临终前说,等阿姐有了身孕,要把这个给你。"
落雪接过香囊,指尖触到针脚——是落云的手艺。
她喉咙发紧:"阿兄...落云她..."
"阿姐莫要提她。"冯落雨突然捏紧她手腕,力道大得发疼,"你只需记住,这宫里能信的,只有阿兄。"
他的手掌比寻常人热得多,像烧着团火。
落雪想起方才于墨的话,想起他调走的粮草银,胃里泛起酸意。
她垂眸盯着香囊,并蒂莲的莲子绣得歪歪扭扭,是落云初学女红时的模样。"阿兄手炉带了吗?"她突然抬头,"怎的手这么烫?"
冯落雨的手猛地松开。
他后退半步,伞沿的雪扑簌簌落下来:"许是走得急了。"他扯出个笑,"阿姐好好歇着,明日我让厨房炖了你爱吃的藕粉羹。"
落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雪地上他的脚印比常人深,像是拖着什么重物。
她摸了摸香囊,最里层缝着张纸条,展开是落云的字迹:"阿姐,小心哥哥的手。"
夜更深时,落雪去看若卿。
小皇子趴在书案上,笔尖浸在墨里,染得满手乌黑。"卿儿。"她轻声唤,伸手要抱他,却见宣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上善若水",每个字都方方正正,像用尺子量过。
若卿没抬头,握着笔的手机械地动着,眼尾还挂着泪。
落雪心里一沉,抽走他手里的笔。
他的指尖冰凉,指腹被笔杆硌出红印——这哪是孩童写字,分明是被人按住手硬刻的。
"卿儿,看阿母。"她捧起他脸。
小皇子的眼睛空洞得像口井,没有半分往日的灵动。
落雪的眼泪砸在他脸上,"是谁让你写的?
是不是吃了什么糖?"
若卿突然打了个寒颤,嘴唇动了动:"先生说...写满百张,阿父就...就回来了。"
先生?
落雪想起前日冯落雨送来的启蒙先生,说是从江南请来的大儒。
她跌坐在地,怀里的若卿像团没有温度的布偶。
妄心丸——她突然想起太医院典籍里的记载,此药能让人丧失神智,只知重复单一动作,是血砂宫的禁药。
"阿母对不起你。"她将若卿搂进怀里,哭得喘不上气,"阿母只顾着查落云的事,竟连你...连你..."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冯落雨的声音带着急切:"阿姐,我听说卿儿病了?"他大步过来,抓住落雪手腕,"怎么回事?"
落雪抬头,看见他眼底的慌乱。
她抹了把泪:"卿儿中了妄心丸,是血砂宫的禁药。"
"怎会是此毒?"冯落雨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便顿住了。
他的手指还扣着她腕脉,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落雪的眼泪突然止住了。
她望着这个从小护着她的兄长,突然觉得陌生。
窗外传来雪压断竹枝的脆响,她转头望去,雪地上有半枚脚印——是玄色皂靴的纹路,和冯落雨方才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阿姐?"冯落雨的声音又软下来,"你...你莫要急,我这就找太医院..."
"不用了。"落雪轻轻抽回手,"阿兄不是早知道吗?"
冯落雨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张了张嘴,却被窗外的马蹄声打断。
"魅夫人!"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北境急报...陛下他..."
落雪的珊瑚串"啪"地断了线,红珊瑚滚得满地都是。
她扶住桌角,眼前发黑。
若卿突然抓住她衣角,用还带着童音的嗓子喊:"阿母,阿父说...说他会回来。"
雪还在下,落满了宫墙,落满了若卿写满"上善若水"的宣纸,落满了冯落雨脚边那半枚模糊的脚印
落雪望着殿外狂奔而来的信使,他腰间的信筒染着暗红,像朵开在雪里的花。
她突然想起宿魅临走前说的"你会受苦",此刻才明白,这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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