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杭的青瓷药碗搁在案上时,落雪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和若卿先生书房里那罐贡墨的气味分毫不差。
小宫女的袖角扫过烛火,墨渍在暖光下泛着乌青,像块凝固的血。
"夫人趁热喝。"阿杭的指尖在碗沿轻轻叩了两下,声音发虚。
落雪盯着她泛红的耳尖,那是方才挑灯时离烛火太近的痕迹——可她分明记得,自己只说过"挑亮些",阿杭却绕到了书案另一侧的烛台。
若卿突然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
落雪转身时,看见他蜷起的指尖正渗出半滴暗红,在锦被上洇开个极小的点。
她屏住呼吸,将孩子的手轻轻摊开——指腹的溃烂呈环状,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紫,和太医院典籍里记载的妄心丸症状完全不同。
那上面写着,此药蚀骨,中毒者指尖会像被虫蛀的朽木,层层剥落,而非这种规则的环形溃烂。
"这药..."落雪的指甲掐进掌心,"是太医院新换的方子?"
阿杭的喉结动了动:"是...冯大公子特意交代的。"
窗外传来桃儿脆生生的笑。
小公主举着个冻红的山楂串,正踮脚往廊下走,发间的珊瑚珠随着蹦跳叮当作响。
可当她瞥见阿杭时,笑容突然凝住了:"坏姐姐!
你前日说阿父睡了就不会醒,是不是在咒阿父?"
阿杭的脸"唰"地白了。
她踉跄后退半步,撞翻了案上的药碗,褐色药汁溅在若卿的宣纸上,将"冯落雨"三个字晕染成模糊的血团。
桃儿却不依不饶,跑过来扯她的裙角:"我阿父是天下最厉害的皇帝,才不会像王奶奶那样死!
你骗人!
你骗人!"
"够了!"落雪冲过去捂住桃儿的嘴,力道大得孩子眼眶立刻蓄满泪水。
她的心跳快得要撞破胸膛——"死"这个字,她前日才用尽力气从桃儿嘴里捂回去,此刻却被孩子当众撕开。
阿杭突然甩开桃儿的手,鬓边的银簪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您当这宫里头,谁不知道您是血砂宫的妖女?"她的声音尖得像针,"装什么贤良?
若不是您用邪术迷惑陛下,怎会..."
落雪的耳中嗡鸣。
血砂宫少宫主的身份,她原以为藏得极深,连顾子尘都只当她是冯府的替身。
可此刻从阿杭嘴里吐出"妖女"二字,连廊下扫雪的小太监都停了动作,目光像淬毒的箭扎过来。
"阿杭!"落雪压低声音,指尖几乎要掐进阿杭的手腕,"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阿杭突然笑了,眼泪混着药汁滴在衣襟上,"那太子呢?
太子又算什么?
不过是丞相手里的傀儡!
前日冯大公子来...来..."她突然顿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转身就往门外跑,绣鞋踩在药汁里,留下一串湿滑的脚印。
落雪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太子是丞相的傀儡"——这几个字在她脑子里炸开,炸得她想起冯落雨脚边的玄色脚印,想起他说"卿儿登基,你就是太后"时的眼神,想起若卿指尖那圈诡异的紫。
原来从一开始,冯落雨就没打算让若卿做个普通的小皇子。
他要的,是一个能控的皇帝,而她...
"阿母疼。"桃儿的抽噎将她拉回现实。
落雪这才发现自己还捂着孩子的嘴,连忙松开手,用帕子轻轻擦去桃儿脸上的泪痕。
若卿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一双烧得发亮的眼睛看她,手指又开始在床沿划动——这次她看清了,他划的是"傀儡"。
更漏在廊下敲过三更时,落雪抱着若卿坐在窗前。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她和两个孩子的影子,像三株被风刮歪的芦苇。
桃儿蜷在她膝头睡着了,小拳头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山楂。
若卿的烧退了些,额头的汗渍沾湿了她的衣襟,可手指仍在无意识地动,这次划的是"羽府"。
她突然想起娘亲临终前的话:"落雪,若有一日在宫里站不住脚,就带弟弟妹妹回羽府。
那里的青砖墙,能挡得住刀枪。"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像敲在她心上。
落雪低头吻了吻若卿发烫的额头,又摸了摸桃儿冻红的耳垂。
她想起冯落雨脚边的玄色脚印,想起阿杭袖角的墨渍,想起若卿指尖那圈不似中毒的紫。
有些事,或许该回羽府问问父亲——那个在朝堂上沉默了二十年的羽家老臣,或许知道些她不知道的。
"阿母?"若卿突然轻声唤她,眼睛亮得反常,"我们...要回家吗?"
落雪的喉咙发紧。
她抱紧两个孩子,望着窗外渐露鱼白的天空,轻声道:"回。
我们回羽府。"落雪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时,晨雾还未散尽。
她掀开车帘,望着羽府朱漆门楼上斑驳的铜钉,喉间突然发紧——上一次跨进这道门,还是三年前娘咽气那晚,她抱着药罐跪在偏厅,听着父亲在灵堂里摔碎茶盏,骂她"为争宠连命都不要"。
"阿母,手手。"若卿的小手指勾住她的袖口。
落雪低头,见他额角还沾着昨夜的汗渍,睫毛上凝着晨露似的水珠。
桃儿趴在车窗上,鼻尖被玻璃压得扁扁的,正往门内张望:"阿父说羽府有会说话的八哥!"
门房老周掀开棉帘跑出来时,落雪己经抱着两个孩子下了车。
老人眼眶瞬间红了:"大姑娘...您可算回来了。"他伸手要接桃儿,却被小公主扭着身子躲开,抱竹笋的熊猫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辫梢的珊瑚珠扫过他灰白的鬓角。
正厅的檀木屏风后传来茶盏碎裂的声响。
冯仁浩的声音带着哑:"带他们去东厢,我和落雪说两句话。"
落雪把若卿交给青衣时,孩子的手指突然攥紧她的衣襟。
她蹲下身,用额头抵住他发烫的小脑袋:"阿母去去就来,给你拿蜜饯。"若卿松开手,却仍用烧得发亮的眼睛盯着她,首到老周抱着桃儿拐过游廊。
冯仁浩坐在主位上,茶案前堆着半尺高的奏疏。
他鬓角的白发比三年前多了一倍,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隔夜的茶渍。
落雪刚要开口,他突然拍案:"你当这是戏文里的桃园结义?
把两个皇子往羽府带?"
"父亲,若卿的毒..."
"毒?"冯仁浩抓起案上的奏疏摔过来,"上个月礼部侍郎家的庶子暴毙,太医院说是急病;前儿左相的孙儿坠马,你猜怎么着?
马厩里翻出半袋巴豆。
这宫里的毒,能写在脸上吗?"他突然站起来,腰间的玉牌撞在桌角,"你当我二十年不说话是老糊涂?
冯落雨那孩子...他娘咽气时攥着我的手说'替我看住阿雨',可如今他脚边的玄色脚印,和当年血砂宫的暗号有什么两样?"
落雪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想起阿杭摔碎的药碗,想起若卿指尖那圈诡异的紫,想起冯落雨说"卿儿登基,你就是太后"时,袖中露出的半截玄色缎带——和血砂宫刺客的束腰一模一样。
"父亲,我只是想..."
"想查真相?"冯仁浩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锈味,"当年你娘替我挡那碗鹤顶红时,也说'想查真相'。
结果呢?
她躺进棺材,我跪了三天三夜求皇上开恩,才保住羽家的牌位没被迁出宗祠。"他踉跄着扶住椅背,"落雪,你娘临终前说什么?
她说'让阿雪嫁个普通人,种点菜,养点鸡'。
可你呢?"
落雪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娘临终时的脸,白得像浸在水里的纸,却还在笑:"阿雪的手最巧,将来给外孙纳虎头鞋...要黄布的,衬得孩子脸白。"可如今她的手,沾着血砂宫的毒,抱着别人的皇子,连给娘上柱香都要挑夜路走。
"我去查查就回。"她突然转身往外走,"青衣看着孩子们,若卿咳得厉害,让厨房熬点梨膏。"
冯仁浩的声音追过来:"落雪!你戴上面纱!"
她没回头。
晨雾里飘着腊梅香,她摸了摸鬓边的面纱——这是青衣用她旧裙改的,边缘还留着当年顾子尘送的并蒂莲绣样。
转过角门时,她听见老周在东厢逗桃儿:"小公主看,这是你阿母小时候爬过的树,那年她偷摘枣子,摔得膝盖上都是青..."
出府的路比她想的近。
西角门的守卫见是大姑娘,连腰牌都没看就开了门。
落雪沿着护城河走,鞋底沾了青苔,滑得她扶着墙走。
她要去的是城南药铺,阿杭那碗药里的沉水香,和三年前血砂宫老宫主的安息香一个味道——老宫主死的那晚,她躲在屏风后,闻着这味道,听着刀砍在肉上的闷响。
药铺的幌子在风里晃。
落雪刚要抬脚,一阵穿堂风卷来,面纱"刷"地被掀到头顶。
她听见有人倒抽冷气:"那是...那是血砂宫的红梅印!"
有什么东西砸在她肩上。
是颗带泥的白菜。
落雪抬头,看见街边卖菜的老妇举着秤砣,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我儿子就是被血砂宫的妖女害的!"
"妖女!"
"剜了她的眼睛!"
石子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落雪抱着头后退,后腰撞在青石板上。
有个鸡蛋砸中她的额角,蛋清顺着脸往下淌,混着血,滴在衣襟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她突然笑了,笑声混着哭腔——原来被人骂"妖女"时,真的会疼,比顾子尘拿鞭子抽她还疼,比替妹妹挨的巴掌还疼。
可为什么,她心里反而松快了?
就像压了三年的石头,终于砸下来了。
"打死她!"
"烧了这妖女!"
有人扯她的头发。
落雪眼前发黑,恍惚看见若卿在哭,桃儿攥着她的衣角喊"阿母疼",冯仁浩举着茶盏的手在抖,娘的棺材上落满雪...
一双手突然箍住她的腰。
落雪被提起来时,看见一片玄色衣襟。
那人的气息裹着沉水香,和若卿书房的贡墨一个味道。
她抬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眼尾有颗朱砂痣,和顾子尘书房里那幅《寒江独钓图》上的题字印泥,红得一模一样。
"原来是你!"她脱口而出,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
那人的手指点在她后颈。
黑暗涌上来前,落雪听见他低低的叹息,像一片雪落在瓷碗里:"阿雪,你总学不会躲。"
...
宿云斋的窗棂上结着冰花。
若卿趴在窗台上,用手指在玻璃上画圈圈。
桃儿蹲在他脚边,正把柳条编成小帽子,辫梢的珊瑚珠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
"阿姐,"若卿突然说,"柳条帽要编三个。"
桃儿抬起头,脸上沾着草屑:"为什么呀?"
若卿用冻红的手指摸了摸她的发顶:"因为...阿母说,我们要回家。"
窗外的雪下大了。
一片雪花落在柳条帽上,慢慢融化,在草茎间洇出个小小的水痕,像朵未开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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