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马车在御花园角门停住时，雨丝正裹着残雪落下来。
春杏要撑伞，她摆了摆手，指尖触到车帘上凝结的水珠，凉意顺着经络往骨头里钻——像极了昨夜袖中密信裂开时，那道从蜡丸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她踩着青石板往梅林走，雨丝打在额角，模糊了眼前的红萼。
三天前雪尘也是在这里，替她接住了落在发间的梅瓣。
他说"这花配皇后的眼睛"，指腹擦过她眼角时，温度和二十年前夜哥哥给她系同心结时一模一样。
那时她还不叫落雪，还住在城南破院里，夜哥哥会把烤红薯揣在怀里焐热了给她，说等攒够钱就带她去看海。
"娘娘。"
熟悉的声线裹着雨雾飘来。
落雪转身，见雪尘立在竹影里，月白锦袍被雨打湿了前襟，手里攥着半把未撑开的纸伞。
他发梢滴着水，却笑得温和："我猜您会来梅林。"
落雪喉头发紧。
这个总在她恍惚时出现的三皇子，连说话尾音都和记忆里的少年重叠。
她伸手碰了碰他衣襟上的云纹——和雪尘木匣底的暗纹一样，和她袖中残玉的刻痕一样。"你...是不是..."
"是不是认识从前的我？"雪尘替她说完，伞骨"咔"地撑开，替她遮住漫天雨丝。
他的指尖擦过她被雨打湿的耳垂，"娘娘总说，细雨里的梅林有股烤红薯的甜。"
落雪的呼吸骤然一滞。
烤红薯是她和夜哥哥的秘密，是连奶娘都不知道的、十西岁冬夜里最暖的甜。
她望着雪尘眼尾那颗浅淡的泪痣，忽然想起昨夜烟花绽开时，雪尘掀帘的动作——和夜哥哥当年在古庵后园点萤火灯时，掀竹帘的弧度分毫不差。
"我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散的雨丝，"怕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从前走过的错路。"
雪尘的伞往她这边偏了三寸，雨珠顺着伞骨滴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轻轻将她拢进怀里。"不会的。"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顶，"我带娘娘回云州，去城南看老槐树，去破院找当年藏红薯的陶瓮。
那里的土还是暖的，您摸一摸，就知道现在有多真。"
落雪的眼泪突然砸在他衣襟上。
这是她失忆后第一次，没有在拥抱里想起顾子尘的冰刃，没有在温暖里看见玉翎城寝宫里那滩凝固的血。
她攥紧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温凉的羊脂玉，和夜哥哥送她的平安扣材质一样——或许这次，命运肯给她一段不掺血的温暖。
寒沉的声线像块淬了冰的铁，砸在雨幕里。
落雪猛地抬头。
宿魅立在五步外的廊下，玄色龙袍沾着雨珠，腰间的玉螭纹带钩闪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西个持伞的宦官，伞面的明黄在雨里像团烧不透的火。
雪尘的手臂微微一僵，却没松开落雪。"皇兄。"他声音里仍带着笑，"皇后淋了雨，我正送她回凤仪宫。"
"朕的皇后，何时要三皇弟送了？"宿魅一步步走近，每踏一步，青石板就发出"吱呀"的轻响。
他停在落雪面前，目光扫过她沾着雪尘衣襟的泪痕，又落在雪尘搭在她腰上的手上，"松手。"
雪尘松开手的瞬间，宿魅的指尖己经扣住落雪手腕。
他力道大得惊人，像要把骨头捏碎，却在落雪吃痛皱眉时，突然松了半分。"回殿。"他扯着她往廊下走，经过雪尘时顿了顿，"三皇弟若闲得慌，明日去宗人府抄十遍《女戒》。"
落雪被拽得踉跄，余光瞥见雪尘站在梅林里，月白锦袍在雨里像片要化掉的云。
她想回头，却被宿魅猛地一拉，撞进他怀里。
龙涎香混着雨水的腥气涌进鼻腔，她突然想起昨夜宫墙阴影里那双眼睛——和此刻宿魅眼底翻涌的暗潮，一模一样。
转过月洞门时，偏殿里传来宫女的惊呼声。
宿魅脚步一顿，拽着落雪拐了进去。
穿桃色宫装的小宫女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瓷片，见皇帝进来，吓得瓷片"哗啦"掉了满地。
宿魅松开落雪的手，掐着宫女下巴就吻了上去。
宫女的挣扎带翻了妆奁，珍珠宝钗滚了一地，在雨里泛着冷光。
"好看吗？"宿魅松开宫女时，嘴角沾着她的唇脂，声音却像结了冰，"朕的皇后，可还看得上这样的？"
落雪望着那宫女红肿的唇，闻着空气里混着铁锈味的胭脂香，胃里突然泛起酸意。"好脏。"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片雨丝。
宿魅的动作凝固了。
他缓缓转头，眼里的暗潮翻涌成风暴。
宫女连滚带爬退到角落，落雪却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眼神像二十年前顾子尘举着玄铁匕首时的，像昨夜宫墙阴影里的，带着要把人拆骨入腹的热，和冰碴子一样的凉。
"回宫。"他扯着落雪往外走，经过那宫女时，突然甩下句话，"去慎刑司领三十杖。"
落雪被拽得几乎要小跑，却听见身后传来宫女压抑的抽噎。
她抬头看宿魅的侧脸，雨水顺着他下颌线往下淌，滴在龙袍上，晕开深色的痕。
"明日早朝。"他突然开口，声音像块磨得锋利的刀，"有人说朕的皇后是不祥人，说先皇后的血是她带来的。"
落雪的脚步顿住。
她想起白遮天夜里捏碎的蜜饯，想起画像上与先皇后重叠的眉眼。
雨丝落进她眼里，模糊了宿魅阴鸷的表情——他说这句话时，指节捏得发白，像在捏碎什么即将爆发的东西。
"朕倒要看看。"他低头盯着她，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是谁的命，比朕的皇后更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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