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跟着宿魅走出桃林时，晨雾还未散尽，宫道青石板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沾湿了绣鞋尖。
桃儿正踮着脚在宫门口张望，见着两人便扑过来，小袖管里伸出的手凉得像块玉，一把攥住落雪手腕："阿雪姐姐，我方才在天欶宫后巷瞧见个人，怪得很，你陪我去看看？"
宿魅眉峰微动，落雪却先应了——桃儿生得像只雪团儿，偏有双极灵的眼睛，上回在御花园发现受伤的丹顶鹤，也是这样急切的语气。
她垂眸替桃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珠钗，余光瞥见宿魅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句"莫要走偏"，便由着宫女引去御书房。
天欶宫在后宫最北端，本是先皇后的居所，自先皇后故去后便封了门，朱漆门扉爬满青藤，铜环上结着蛛网。
桃儿攥着她的手越收越紧，走到偏殿角门时突然顿住，鼻尖微动："姐姐闻见没？
有沉水香。"
落雪这才注意到，风里确实浮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比寻常宫用的更清冽些。
转角处的太湖石后，转出个穿青布衫的妇人。
她半边脸覆着暗红疤痕，从额角蜿蜒到下颌，另半张脸却生得极周正，眉峰如墨，眼尾微挑——这样的轮廓，便是毁了半张脸，仍能瞧出年轻时必是极好看的。
"你是谁？"桃儿松开落雪的手，小身板挺得笔首，声音里带着点奶凶的严厉，"天欶宫早封了，你怎么进来的？"
妇人缓缓跪下，脊背却挺得像根松枝："回公主话，奴是大皇子救回的侍女，前日里替殿下送药到太医院，迷了路才走到这儿。"她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火熏过，可每个字都咬得极清，倒不似普通侍女的怯懦。
落雪盯着她的眼睛。
那是双极干净的眼睛，瞳仁黑得像浸了墨，眼尾还带着点淡红，像晨起未褪的血丝——这样的眼睛，不该出现在个被大皇子救回的粗使丫头身上。
她蹲下身，指尖几乎要碰到妇人额角的疤痕："手伸出来。"
妇人抬起手，掌心有薄茧，指节却生得修长，指甲虽剪得短，甲缘却修得齐整。
落雪心下一跳——这是常年握笔的手，或是弹过琴的。
"阿雪姐姐！"桃儿突然扯她衣袖，声音发颤，"她方才看我的时候，眼睛......像娘亲。"
落雪猛地抬头。
桃儿的娘亲是宿魅的元后，五年前染了时疫，药石无医，临终前拉着落雪的手说"替我看顾桃儿"，可那时桃儿才三岁，哪里记得娘亲模样？
她再看妇人的眼睛，喉间突然发紧——那眼尾的淡红，和元后画像里的泪痣位置竟分毫不差。
"公主饶命！"妇人突然重重磕了个头，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奴实在是迷了路......"
"够了。"落雪扶起她，袖中帕子擦过她手背，触手一片凉，"随我们去见掌事嬷嬷，登记个身份。"
妇人的身子猛地一僵，很快又垂了头："奴听凭公主和夫人安排。"
回凤栖殿时，落雪的手心里全是汗。
桃儿缩在她怀里打冷战，小脑袋首往她颈窝里钻："姐姐，她的眼睛好熟，我梦见过的。"
宿魅正在殿里等，案上的茶盏"当啷"一声被他摔在地上，瓷片溅到落雪脚边："天欶宫的门是拿铜水铸的，个粗使丫头能迷路进去？
白遮天当朕的耳目都是摆设？"他突然顿住，指节抵着眉心，声音陡然低下去："......他娘在时，最厌天欶宫的沉水香。"
落雪心头一凛。
她替宿魅整理案头时见过的密报突然浮上来："大皇子近日频繁出入天欶宫，与先皇后旧部多有往来。"先皇后？
可元后才是桃儿的娘亲，先皇后该是宿魅的嫡母......她不敢深想，悄悄攥紧袖角，指腹触到腕间银铃，凉得刺人。
"阿雪。"宿魅突然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眼下的泪痣，"明日让玉风带人清剿天欶宫，你别去。"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重重按了按，像是要按进骨头里，"有些事，脏。"
落雪应了，可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殿里烛火忽明忽暗，她摸黑去小厨房替桃儿温牛奶，路过偏殿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是桃儿的绣鞋，缀着金铃的那种。
她跟着走到玉明宫，若卿的书房还亮着灯。
桃儿正趴在窗台上，鼻尖抵着窗纸，声音压得极低："哥哥，那妇人的眼睛和画像上的娘亲好像，可娘亲的眼睛......"
"嘘。"若卿的声音比他十二岁的年纪沉稳得多，"你忘了？
三年前有人说西宫的傅美人是妖女，就因为她眼尾有红痣。"他顿了顿，"阿雪姐姐眼尾也有泪痣，你说像不像？"
落雪的脚步顿住。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出点光来，照见桃儿攥着帕子的手——那帕子是元后生前常用的，绣着并蒂莲。
"还有......"若卿的声音更低了，"方才你说那妇人的眼睛像娘亲，可娘亲的眼睛......"
"啪！"
窗外突然掠过道黑影，像是只夜枭，可落雪分明看见，那影子有手有脚，正扒着屋檐往下瞧。
她下意识要喊，却见桃儿猛地扑进若卿怀里，小身子抖得像片叶子："哥哥，我怕。"
若卿拍着她的背，目光却透过窗户落在落雪站的位置。
落雪心头一紧，转身要走，袖角却勾住了廊下的灯笼，"哗啦"一声，灯穗子扫落满地月光。
第二日晨起，桃儿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发顶的珍珠钗蹭得她下巴发痒。
落雪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轻声哄："桃儿最勇敢了，告诉姐姐想吃什么？"
桃儿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阿雪姐姐，你说......自己的娘亲，是不是最美的？"
落雪一怔，笑着点她鼻尖："那是自然，每个孩子的娘亲在心里都是最好看的。"
桃儿的手指绞着她的衣襟，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慌乱，很快又扑进她怀里，声音闷闷的："那......那我娘亲，一定也很好看。"
落雪摸着她的后颈，只当是孩子家的胡话。
可她没看见，桃儿垂在身侧的手，正攥着块碎玉——那是昨日在天欶宫后巷捡到的，刻着"昭"字，和元后陪嫁的玉牌纹路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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