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替桃儿理了理发间的珍珠钗，指腹掠过那枚温润的珠子时，忽觉掌心跳了跳——小丫头的后颈全是汗，连带着绣着并蒂莲的衣领都洇湿了一片。
"阿雪姐姐，"桃儿突然仰起脸，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光，"要是...要是我娘亲还活着，她会不会来找我？"
落雪的手顿在半空。
这孩子最近总问些没头没尾的话，前日说在御花园看见穿月白裙的影子，昨日又翻出元后旧年赏的拨浪鼓，说梦里听见类似的响声。
她蹲下来与桃儿平视，见那张小脸白得像新雪，连唇色都褪了，"傻桃儿，你有阿雪姐姐，有哥哥，还有...还有好多人疼你呀。"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小太监的声音："桃儿小主，若卿小主，御膳房新制的蝴蝶风筝送来了！"
桃儿猛地转身，绣鞋尖踢到门槛上，碎玉在掌心硌出红痕。
她攥着帕子去接风筝，竹骨扎得手指生疼，却还是仰着笑脸对落雪喊："姐姐陪我们放好不好？"
落雪应了，接过若卿递来的丝绦。
春日的风裹着玉兰香掠过宫墙，风筝刚升到半人高，桃儿突然松开手。
"呀！"她尖叫一声，发辫上的珍珠串子跟着乱颤。
风筝线从桃儿指缝里滑出去，带着"簌簌"的破空声往宫墙那边飘。
落雪下意识去追，却被若卿拦住："阿雪，我和桃儿去捡，你歇着。"少年的手掌按在她腕间，温度比春日的风还凉。
落雪望着两个孩子跑远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桃儿跑的时候始终垂着右手，像是攥着什么东西；若卿的步子比平时快了三分，可回头时又笑得那样自然："姐姐等我们！"
宫墙下的老槐树枝桠交错，桃儿追着风筝扑进树影里，发顶的珠钗撞在树干上，"叮"的一声脆响。
若卿追上她时，见她正盯着风筝线末端系着的铜铃——那是方才跑太急，从腰间松脱的。
"阿桃。"若卿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你方才松手，是因为..."
"哥哥！"桃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我昨日在天欶宫后巷，除了碎玉，还听见...听见有人喊'昭仪'。"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像被掐住脖子的雏鸟，"雪梅师姐死的时候，我替她收尸，她颈后有颗朱砂痣。
方才在御花园，我看见个穿青衫的嬷嬷，她转身时...颈后也有！"
若卿的眉峰陡然拧紧。
三年前雪梅因私传宫外信件被杖毙，当时他跟着顾子尘去监刑，亲眼见着那具尸体被裹上草席。
可桃儿从不说谎，尤其是这种事。
"还有颜哥哥。"桃儿的声音发颤，"他总说自己是洗衣局老陈头的儿子，可上个月我在库房翻到旧账，老陈头根本没有儿子！"她从袖中摸出碎玉，月光透过槐叶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影，"元后陪嫁玉牌刻的是'昭'，而雪梅师姐...她曾说过，她阿娘临终前塞给她半块玉，也刻着'昭'。"
宫墙外传来巡夜太监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槐树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
若卿望着妹妹发颤的睫毛，突然想起昨夜窗纸上那道黑影——不是夜枭，是人，是故意让他们发现的人。
"阿桃，"他将碎玉收进自己怀里，"这件事...我们得告诉父亲。"
桃儿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泼了冷水的火苗。
她死死攥住若卿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把缎子绞出洞来："不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哥哥你忘了？
去年张美人说看见元后显灵，第二日就被发落去了净室！"
若卿正要再劝，远处传来落雪的呼唤："桃儿？若卿？"
桃儿猛地抹去眼角的泪，把风筝往若卿怀里一塞，露出甜津津的笑："姐姐，风筝线缠住树杈了，哥哥正要爬上去够呢！"
落雪接过若卿递来的风筝，见两个孩子的耳尖都红得滴血，桃儿的帕子角还沾着草屑。
她伸手替若卿拍去肩头的槐叶，却在触到少年后颈时顿住——那里有道极浅的抓痕，像被指甲抠出来的。
"怎么弄的？"她轻声问。
若卿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方才爬树蹭的。"他的目光扫过桃儿藏在身后的手，又迅速移开，"阿雪，时辰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落雪望着两个孩子并排走在前面的影子，总觉得有团雾气堵在胸口。
桃儿的绣鞋上沾着泥，若卿的腰带系歪了，可最让她不安的，是方才替若卿整理衣领时，瞥见他怀里露出半截帕角——那是元后旧年赏给她的，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晚膳时，桃儿只喝了半碗粥，若卿替她布的虾仁也推说不爱吃。
落雪夹了块芙蓉糕放在她碗里，却见小丫头盯着糕上的红点出了神，像是在看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阿雪姐姐，"桃儿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柳絮，"要是...要是有一天，我做了坏事，你会不会不要我？"
落雪的筷子"当"的一声落在瓷碟上。
她望着桃儿眼底晃动的水光，突然想起昨夜偏殿外的脚步声，想起窗纸上那道有手有脚的黑影，想起桃儿攥着的碎玉——元后，雪梅，颜哥哥，这些原本毫无关联的名字，此刻像被根看不见的线串成了网，正慢慢朝她罩过来。
"傻孩子，"她握住桃儿的手，发现那双手凉得惊人，"你不会做坏事的。"
可她没看见，若卿正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将那抹紧抿的嘴角照得清清楚楚——他在等，等某个该出现的人出现，等某个该说出口的秘密说出口。
而桃儿藏在桌下的手，正悄悄攥住他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夜风卷起半片槐叶，"啪"地打在窗纸上。
落雪起身关窗，却见院墙上掠过道青衫影子，快得像道闪电。
她正要喊人，却听见桃儿在身后轻声说："姐姐，我困了。"
若卿立刻站起来，替妹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我送阿桃回房。"他经过落雪身边时，袖中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是碎玉相碰的声音。
落雪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然想起元后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昭仪的玉牌，要替我看好。"那时她不懂，如今却突然懂了——有些秘密，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旦飞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若卿替桃儿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指尖触到她后颈未干的冷汗，正要开口，却见小丫头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攥紧——碎玉边缘的棱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把淬了毒的小剑。
"阿桃，"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喉结动了动，"这玉...你何时捡的？"
桃儿的睫毛剧烈颤动，碎玉硌得掌心生疼。
三天前她追着蝴蝶跑到天欶宫后巷，青石板缝里的碎玉正沾着半片枯叶，"昭"字刻痕像道血印子。
可她不敢说，更不敢说颜哥哥昨儿替她挡了掌嘴的嬷嬷——那嬷嬷举着藤条骂"小贱蹄子"时，颜哥哥突然扑过来，后背被抽得红肿，却还笑着把藏在怀里的糖人塞给她："桃儿最乖，莫要哭。"
"哥哥，"她把碎玉塞进若卿掌心，指甲掐进自己的虎口，"颜哥哥说他阿娘临终前塞给他半块玉，也刻着'昭'。"话音未落，眼泪先砸在若卿手背上，"要是我们去告...他们会杀了颜哥哥的！
就像杀雪梅师姐那样！"
若卿的手指骤然收紧，碎玉扎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雪梅被拖去慎刑司那日，桃儿追着草席跑了半里地，哭到喘不上气时还在喊"师姐脖子上的红痣像朵花"。
而颜哥哥...上个月他替落雪送补汤去前殿，看见颜哥哥蹲在偏院给流浪猫喂鱼干，小猫蹭他手时，他笑得比春日的阳光还软。
"阿桃，"他用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泪，"我们不告诉父亲。"少年的声音轻得像飘在夜空中的云，"但我们得自己查。"
桃儿猛地抬头，睫毛上挂着泪珠："怎么查？"
"明日起，"若卿把碎玉收进贴身的锦袋，"你继续去御花园采花，专挑老柳树下那片——我昨日见玉风的小厮总往那里跑。
我替阿雪送点心去各宫，听她们说闲话。"他顿了顿，又补上句，"但要装得和平时一样，别让阿雪看出不对劲。"
桃儿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
月光落在她发顶的珍珠钗上，碎玉似的闪了闪。
接下来的七日，御花园的秋千架上多了两个嬉闹的小身影。
桃儿举着绢帕追若卿时，会故意"不小心"撞翻路过的洒扫宫女，趁对方捡铜盆时扫一眼她腰间的牌子；若卿替落雪送桂花糕去景阳宫，会蹲在廊下逗张美人的鹦鹉，听它学舌"昭仪娘娘"时，悄悄把碎玉在掌心焐热。
首到第七日卯时三刻，桃儿蹲在御花园假山洞后摘野菊，看见个穿青衫的嬷嬷拐进了冷宫方向。
那背影...像极了雪梅师姐临终前穿的旧衫。
她攥紧裙角，等嬷嬷的身影消失在断墙后，才踮着脚追上去，发间的珍珠钗撞在砖墙上，"叮"的一声。
"谁？"墙内传来冷喝。
桃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缩在半人高的野蔷薇后，看见若卿从另一侧绕过来，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两人贴着斑驳的红墙慢慢挪，透过破窗纸的窟窿往里瞧——
屋内点着两盏豆油灯，照出个穿墨绿褙子的女子背影。
她面前跪着那日在天欶宫后巷遇见的青衫嬷嬷，正把半块碎玉放在案上："主子，玉牌凑齐了，就等今夜...冯昭仪的女儿在暖阁用晚膳，那小蹄子身边只有两个粗使丫头。"
"好。"女子转过脸，桃儿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是储秀宫的刘司药！
她上个月替落雪请平安脉，还夸桃儿生得像画里的娃娃。
可此刻她的眼尾挑着，声音像浸了冰的刀，"把冯落雪带来，顾子尘若还念着昭仪旧情，自然会应下我们的条件。"
"那两个小崽子..."嬷嬷搓了搓手。
"留着。"刘司药轻笑一声，"顾子尘若不肯，就把他们的血抹在玉牌上——昭仪的血脉，最能引他发疯。"
若卿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抓住桃儿的手腕要走，却听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刘司药案头摆着半块玉牌，和他们藏在锦袋里的碎玉严丝合缝，"昭"字在灯影里泛着幽光，像团烧不尽的鬼火。
"啪！"
桃儿的绣鞋踩碎了块瓦砾。
"有人！"刘司药的声音像炸雷。
若卿拽着桃儿就跑。
两人穿过野蔷薇丛时，桃儿的胳膊被刺划出血痕，若卿的腰带被墙钩扯断，却谁都不敢停。
首到跑到御花园的荷花池边，桃儿扶着太湖石大喘气，才发现若卿掌心里全是血——他方才撞在断墙上，半块砖碴子还嵌在肉里。
"哥哥..."她带着哭腔去碰他的手。
若卿反手握住她的，血珠混着她胳膊上的血，在月光下连成条红线："阿桃，我们得...得让阿雪离开。"他望着远处暖阁透出的灯光，落雪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像片飘在风里的叶子，"宫外...宫外可能更安全。"
桃儿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她望着若卿染血的掌心，突然想起颜哥哥说过的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藏着最安全的路。"可此刻她只知道，若卿的手在抖，像寒夜里的烛火，而她们的阿雪姐姐，还在暖阁里给她们缝新的绣花鞋——针脚细细的，像落雪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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