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更漏敲过第三遍时,宿魅终于从案前起身。
炭盆里的红炭早熄成灰,他拢了拢狐裘,指节抵着窗棂,能清晰触到木头上结的薄冰。
自入玉门关以来,这是第十七个被寒意浸透的夜,每根骨头都像泡在冰水里,连呼吸都带着刺喉的冷。
"主子,再加个手炉?"外间守夜的侍从压低声音。
宿魅摇头,玄色衣摆扫过青砖,脚步却鬼使神差地往偏院去了。
落雪的房里还亮着灯。
他推开门时,守夜的紫衣正打盹,听见动静猛地惊醒,要行礼却被他摆手止住。
床帐半垂,烛火在纱幔上投出模糊的人影——她安静得像片雪,喉间的纱布渗着淡红,腕脉仍在一下一下跳,像极了春溪里未化的冰珠。
宿魅的指尖悬在她手背上方三寸,又缩了回来。
他想起太医说"夫人胎像不稳"时,自己攥碎了茶盏的力道;想起刀刃刺进她脖颈那刻,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
这些情绪陌生得让他恐惧,可此刻...
他鬼使神差地碰了碰她的手背。
暖意顺着指腹窜上来,像团裹着蜜的火,从掌心烧到胳膊,再漫过心口。
宿魅的呼吸滞了滞,喉结滚动两下,终于将整只手覆上去。
她的皮肤比常人热些,带着病弱的绵软,却像块活炭,把他冻僵的血脉一寸寸焐开。
"城主?"紫衣的声音惊惶响起。
宿魅猛地缩回手,转身时撞翻了药碗,青瓷碎片在地上叮当作响。
他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又看向床上的人——她睫毛动了动,却没醒,只无意识地往他手的方向蹭了蹭。
"去备马车。"他声音发哑,"天一亮就启程。"
车队启程时,落雪被安置在第三辆软轿里。
甜甜攥着药箱跪在她脚边,车帘被风掀开条缝,雪粒扑进来打在她脸上。
山路颠簸,马车碾过冰棱时发出刺耳的吱呀,落雪突然轻哼一声,喉间的纱布渗出更深的红。
"血...血又流了!"甜甜指甲掐进掌心,扯开落雪的衣领,纱布下的伤口正洇出细血珠,"紫衣姐姐!
快叫大夫!"
外间车夫甩了个响鞭,马蹄声盖过她的哭喊。
"小蹄子乱叫什么?"车外传来玉风的冷笑,"城主急着回玉翎城,谁管个侍妾的死活?"
甜甜扑到车门前,手指抠着门缝:"夫人有孕!
她肚子里是城主的孩子!"
"嗤。"玉风的声音更远了,"替身的种也配金贵?"
车帘被风卷得噼啪响,甜甜望着落雪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前日她跪在青石板上求药时的模样。
那时落雪也是这样,唇色比雪还淡,却固执地说"我要活着"。
可现在,她的血正顺着纱布往下淌,滴在甜甜手背上,烫得人心慌。
"夫人...夫人你醒醒。"甜甜哭着去按她的人中,"落雪姐姐,求你别睡..."
哭声混着马蹄声撞进主车厢。
宿魅掀开车帘时,正看见甜甜抱着落雪,两人身上都是血。
落雪的头歪在侍女肩上,发间银簪松了,几缕碎发黏在染血的纱布上。
他的呼吸陡然一紧,上前将人打横抱起,落雪的额头贴在他颈侧,那团熟悉的暖意又渗了进来。
"换我的车厢。"他对玉风道,声音冷得像刀,"再让她受半分颠簸,你替她躺软轿。"
玉风的冷汗刷地下来,慌忙应是。
是夜,主车厢里燃着三重炭盆。
宿魅靠在软榻上,落雪被他圈在臂弯里。
她仍未醒,却本能地往他怀里钻,像只寻暖的猫。
他能听见她的心跳,一下,两下,和着自己的脉搏,在寒夜里敲出安稳的节奏。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睡熟。
梦里他回到七岁,母妃抱着他坐在暖阁里,炉上煨着红枣羹。
她身上也是这样的温度,不烫,却像团云,把所有的冷都挡在外面。
他攥着母妃的衣袖,闻见淡淡的沉水香,听见她轻声说"阿魅不怕,母妃在"。
首到夜风突然变急。
车厢外传来哨兵的低喝:"前方林子里有动静!"
宿魅猛地睁眼,臂弯里的人被他带得轻哼一声。
他低头看落雪,她眉头微蹙,却没醒。
远处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混着马蹄踏碎薄冰的声音。
他将落雪往软榻里塞了塞,玄色大氅严严实实裹住她,指尖抚过她喉间的纱布,低声道:"睡吧。"
话音未落,车厢外传来箭矢破空的尖啸。
箭矢擦着车帘刺入木框时,宿魅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单手扣住落雪后颈将人往软榻最里侧按,玄色大氅裹住她整个人,自己后背几乎贴上摇晃的车厢板。
"保护主车!"车外传来哨兵嘶哑的喊杀,刀剑碰撞声混着山贼粗野的笑骂炸响。
宿魅能清晰听见落雪紊乱的呼吸,她的手指无意识攥住他袖口,指甲几乎掐进他腕骨——这让他想起方才在偏院,她蹭向他手背的温度。
"睡死了?"他低喝一声,掌心按在她后心输送内力,落雪睫毛颤了颤,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支箭破空而来时,宿魅终于动了。
他将落雪塞进软榻下的暗格,指尖在她额角轻轻一叩:"躲好。"话音未落,车厢顶的木梁突然断裂,他旋身挥剑挑落坠木,玄色衣摆被风卷起,露出腰间那柄从未离身的乌鞘剑。
车外的月光被血雾染成暗红。
宿魅落地时,脚边己倒了三具尸体。
他的剑快得像道银电,每刺出一剑必见血,山贼的惨叫与箭矢坠地声此起彼伏。
玉风带着护卫在左侧缠斗,见他过来慌忙喊:"城主!
他们冲着主车来的!"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扎进宿魅紧绷的神经。
他挥剑挑飞迎面而来的朴刀,余光瞥见右侧林子里窜出个灰衣人,腰间别着淬毒的短刃,正猫着腰往主车方向摸。
"小心!"玉风的提醒被风声撕碎。
宿魅的剑还架在对面山贼脖颈间,却突然旋身甩袖。
一道暗劲破空而出,正撞在灰衣人后心。
那贼子闷哼一声撞向树桩,短刃"当啷"落地,在雪地上拖出半道血痕——他竟己摸到主车三步外。
这一掌用了七分力。
宿魅自己也怔了怔。
他杀人向来计算精准,从前即便救母妃,也不过是两分力试探、五分力制敌。
可方才...他望着主车歪斜的车帘,喉结滚动两下,剑上的血珠顺着剑脊滴落,在雪地上绽开红梅。
"城主!主车塌了!"
呼喊让他的瞳孔骤缩。
宿魅几乎是扑过去的。
断裂的车辕压着半截车厢,原本藏着落雪的暗格被砸得变形,他徒手掰断碗口粗的木梁,碎屑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当他看见落雪蜷缩在暗格里,额角渗血,喉间纱布被染成深褐时,耳中嗡鸣,连山贼的喊杀声都听不清了。
"落雪。"他扯下外袍裹住她,手指按在她颈侧——脉搏细若游丝。
"传大夫!"他对着空气吼,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破音。
玉风跌跌撞撞跑来,怀里还抱着药箱:"太...太医被围在第三辆马车!"
宿魅低头看落雪。
她的唇色比雪还白,睫毛上凝着血珠,像被踩碎的蝶。
他突然想起前日太医说"胎像不稳"时,自己捏碎的茶盏碎片扎进掌心,那时的疼竟比不过此刻心口的闷。
"暖心丹。"他松开外袍,从贴身衣襟里摸出个檀木小盒。
盒盖打开时,甜腻的药香混着血腥气窜进鼻腔——这是母妃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能救心脉断绝之人。
他从未用过,连玉风都不知晓它的存在。
落雪的牙关咬得死紧。
宿魅用拇指抵着她下颌,指腹蹭过她冰凉的唇,低声道:"张开。"没有回应。
他加重力道,指节泛白:"你若敢死,我便屠了这山所有活口,把你的尸首挂在玉翎城城门,让天下人看你替死鬼的模样。"
落雪的睫毛颤了颤。
他趁机将丹药塞进她口中,指尖探进她喉间轻压。
丹药化开的瞬间,落雪突然呛咳,血沫溅在他手背上。
宿魅却笑了——她的呼吸明显重了,虽然微弱,却像春冰初融的溪水,一下下撞着他的耳膜。
"拿热水。"他对玉风道,声音哑得像破锣。
玉风连滚带爬去寻,宿魅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有山贼的,也有方才掰木梁时掌心的。
他将落雪抱在膝上,用衣袖擦她脸上的血,动作轻得像是碰碎瓷。
月光漫过雪堆,落在落雪脸上。
她的睫毛沾着血,却在月光下泛着淡金,像振翅欲飞的蝶。
宿魅的手指悬在她脸颊上方,最终还是落了下去——比前日更暖些,带着活人的温度。
他望着她皱起的眉头,突然想起母妃的话:"阿魅要做个心硬的人。"可此刻他的心软得像团棉,连自己都惊觉。
"城主!"玉风举着铜壶跑来,"热水来了!"
宿魅接过壶,却没急着喂水。
他望着落雪逐渐有了血色的脸,喉结滚动两下,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远处山贼的喊杀声渐弱,玉风带着护卫清理战场的动静传来,他却充耳不闻,只盯着落雪睫毛下那点颤动的光。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皇城正落着倾盆大雨。
青石板路上,卖糖画的老妇裹紧蓑衣,指着阴云对孙女说:"你瞧那云,黑得像墨,老辈人说这是混世恶魔降世的征兆。"小孙女攥着糖画往她怀里钻,雨幕里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玉门关外的雪地里,宿魅低头吻了吻落雪发顶。
他的呼吸拂过她耳尖,轻声道:"你得活着。"
这声音轻得像句梦话,却比他从前说过的所有狠话都重,重得压得他心口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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