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被慕容彻赶出门的第二天，春桃去厨房取药罐时，听见刘嬷嬷跟采买的小厮嘀咕：“……那草得接着送，夫人说了，量再减些，别让人看出破绽……”
春桃回来学舌时，手里的药罐晃得厉害，药汁溅在裙角。我捏着那半朵干枯的寒心花，指腹摸到花瓣边缘的细刺——王氏果然没停手，只是换了更隐蔽的法子。去年父亲咳得最凶时，药渣里的寒心花用量极微，若不是母亲医书里记着“此花性寒，入温补药则滞脾”，我根本查不出来。
“姑娘，要不要告诉表少爷？”春桃的声音发紧。
我摇头。慕容彻昨日刚帮我挡了账本的事，再去找他，倒显得我太依赖。翻开母亲的医书，“寒心花”条目下只写了产地和基本药性，没提具体的克星和溯源方法。忽然想起翰林院附近的书铺有不少孤本医典，或许能找到更详细的记载。
吃过早饭，换了身素色布裙，把寒心花标本用棉纸包好放进袖中。刚走出角门，就见陈先生站在月洞门旁，手里拿着本蓝布封皮的书。“姑娘要出门？”他把书递过来，“这是老爷让我给你的，说是前几日从旧书市淘的，或许有用。”
封面上写着《诸病源候论》，正是我想找的典籍之一。翻开扉页，父亲用朱笔圈了行字：“毒草隐于药，需辨其源而破之。”
“替我谢父亲。”我把书塞进包袱，忽然明白，父亲早就知道王氏的小动作，只是碍于府中颜面，不便首接发作，才用这种方式提点我。
巷口的马车夫正嚼着茴香豆，见我出来，忙擦了擦手：“姑娘要去哪儿？”
“翰林院后街的书铺。”我掀帘上车时，瞥见墙根的青苔上有串浅浅的脚印，和上次假山后见到的很像——夜影又在暗处跟着，想来是父亲派来的人。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规律的声响。我摸着袖中的寒心花，忽然觉得，这深宅里的较量，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递来的典籍，看似偶然的提醒，其实都在悄悄织一张网，一张护着我，也等着揪出黑手的网。
到书铺巷口时，卖花姑娘刚支起摊子，蔷薇的香气混着墨味飘过来。我付了车钱，攥紧包袱往巷尾走，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晃着，像在催着什么——那时还不知道，这趟看似寻常的查书，会撞见顾言蹊，更会拿到能戳破王氏阴谋的关键线索。
“姑娘要找什么？”他被铃铛声惊醒，揉着眼睛起身。书架从地面顶到房梁，密密麻麻排着书，医书在最里侧的角落，纸页泛着陈年的黄。
“想找些关于毒草的典籍。”我指尖划过书架，目光在“本草”“医宗”的封面上逡巡。上次在药渣里发现寒心花后，总觉得王氏不会只试一次，得找到这毒草的完整药性，才能彻底防着。
指尖刚触到本《诸病源候论》，身后忽然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响。回头时，顾言蹊正站在相邻的书架前，青衫的袖口沾着点墨痕，手里捧着本《千金方》，见我看来，他眼里漾开点笑意：“好巧。”
我往后退了半步，撞在书架上，几本薄册簌簌掉下来。他伸手扶住最上面的《神农本草经》，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像碰着了炭火似的缩回去，耳尖泛着红：“姑娘也来查书？”
“嗯，找点医书。”我捡起掉在脚边的书，正是讲毒草辨析的，其中一页折着角，赫然印着“寒心花”的图样。
顾言蹊的目光落在书页上，眉头微蹙，随即了然一笑：“这种毒草性子阴，混入温补药里最难察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需配‘暖脾草’才能解？”
我惊讶地抬头——这事除了父亲和陈先生，再没人知道。他扬了扬手里的《千金方》，书页上还留着他用朱笔圈出的字句：“我刚好看过这段，说西域有种寒毒，解法与这寒心花相似。”
掌柜端着茶过来，见我们凑在一处看书，笑眯眯地打趣：“两位公子小姐都爱医书，真是般配。”
顾言蹊的咳嗽声突然响起，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我低头翻书，耳尖却烫得厉害，眼角余光里，他正往砚台里蘸墨，提笔在张废纸上写着什么。
“这些或许用得上。”他把纸推过来，上面写着几味药材，“都是寒心花的克星，寻常药铺就有。”末了还添了行小字：“每日三钱，煎水服下，可防微杜渐。”
我指尖抚过他的字迹，忽然发现纸页右下角有个浅浅的墨痕，像是个没画完的桃心，边缘被仓促涂过，留下片模糊的黑。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他慌忙移开视线，假装看窗外的柳树，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多谢顾公子。”我把纸折好塞进袖中，和那半朵寒心花放在一起。
他忽然从书架上抽出本《西域医镜》，递过来：“这里面提了寒心花的产地，或许能查到是谁在给府里送这种草。”书页间夹着张书签，是片压干的桃花，想来是去年诗会时收的。
我们并肩站在书架前，他翻书时，衣袖偶尔扫过我的肩膀，像有羽毛轻轻搔过。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他的睫毛映得透亮，我忽然想起他诗稿批注里的“风骨如菊”，此刻倒觉得，他更像春日的柳，看着清隽，风一吹，却藏着说不尽的软。
“姑娘要是还有不懂的，”他合上书时，指腹在封面的花纹上碾了碾，“可以差人去顾府说一声，我书房里还有些孤本。”
掌柜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我每日午后都在，随时……都在。”
离店时，巷口的卖花姑娘正吆喝着卖新摘的蔷薇。顾言蹊停在花摊前，挑了支粉白的，递过来时，指节泛着用力的白：“插在瓶里，能香三日。”
我接过花时，花瓣扫过他的指尖，他猛地缩回手，转身就走，青衫的下摆扫过花摊的竹篮，带落了片花瓣。
“顾公子！”我捡起花瓣追上去，他却走得更快，只留下句“姑娘留步”，声音里还带着点未散的颤。
回府的路上，蔷薇的香混着书页的墨气漫在袖中。我摸着那片被他带落的花瓣，忽然想起书铺里他涂掉的桃心，嘴角忍不住扬起来。春桃在身后说：“姑娘，顾公子刚才的样子，倒像被狼追着似的。”
我把蔷薇插进鬓边，花影落在衣襟上，轻轻晃着。这深宅的风雨虽密，却总有些“恰巧”的遇见，像这春日的花，不知何时会开，开了，却能香透半条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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