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的木楼梯被踩得吱呀响，春桃扶着我刚坐下，檐角的风就卷着桂花香扑进来，混着楼下的说书声，倒比府里的熏香更让人松快。我点了壶碧螺春，正低头看桌上的茶单，对面的椅子忽然“吱”地响了声，楚玄风的声音裹着笑意落下来：“又见面了，苏姑娘真是有缘。”
他穿着件月白锦袍，袖口绣着银线缠枝莲，比上次在百草堂见时少了些凌厉，多了几分闲散。发间束着根玉簪，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春桃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往我身后缩了缩，显然没忘他上次捏着我手腕不放的样子。
“楚公子。”我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些距离，“好巧。”
“不巧。”他自顾自倒了杯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晃出涟漪，“我在楼下看见姑娘的马车，特意上来打个招呼。”他说着，冲跑堂的扬了扬下巴，“来壶桂花酿，要新开封的。”
春桃急得小声说：“姑娘，咱们还要去药铺呢。”
“急什么。”楚玄风的指尖在茶杯沿上画着圈，琥珀色的眼睛笑成了弯月，“药铺跑不了，倒是这桂花酿，过了这季就没这鲜头了。”
跑堂的很快端来酒壶，陶制的壶身上贴着张红纸，写着“秋酿”二字。他给我倒了杯，酒液金黄，浮着层细小的泡沫，甜香瞬间漫开来，比顾言蹊送的桂花糖更浓些。“尝尝，”他把杯子往我面前推了推，指腹擦过杯沿，“比你的糖甜。”
我没动，他也不勉强，自己端起来抿了口，喉结滚动时，左边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我们西域的女子，都爱喝这个。出嫁前，娘家会酿一坛，埋在桂花树下，等生了第一个孩子再挖出来，叫‘喜酒’。”
“楚公子很了解这些？”我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的温度透过瓷壁传过来，心里却警铃微动——他上次说自己是商旅，怎会对西域婚嫁习俗如此清楚？
“走南闯北，听得多了。”他笑了笑，话锋忽然转了，“说起来，我们那边男子若对女子有意思，会送她香料。”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银瓶，瓶盖是镂空的花纹，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褐色粉末，“这个送你，安息香调的，比上次的香囊好闻。”
上次？我忽然想起在百草堂，他确实塞给我个香囊，当时只顾着脸红，随手就扔在了妆奁角落。此刻他把银瓶往我手里塞，指尖故意划过我的腕脉，像在把脉，又像在试探什么，力道轻得像羽毛扫过，却让我脊背一僵。
“别多想，”他松开手，指尖还沾着点香料的粉末，“只是谢你上次的药方。”
我捏着银瓶，冰凉的金属硌着手心。上次？我何时给过他药方？忽然想起在百草堂，他让掌柜加苍术的事，难不成他以为我当时看破了他的方子？
“楚公子认错人了。”我把银瓶推回去，“我从没给过你药方。”
他却按住我的手，指腹的薄茧蹭着我的虎口，力道比上次重些：“姑娘是忘了？那日在药铺，你看我药方的眼神，分明是懂了。”他凑近半寸，声音压得低，像说什么私密话，“那方子治的是‘寒滞’，姑娘父亲的背疼，是不是总像揣着冰？”
我猛地抽回手，银瓶“当啷”掉在桌上。父亲背疼的事，除了陈先生和慕容彻，府里只有两个贴身小厮知道，他怎么会清楚？
楚玄风弯腰捡银瓶时，发间的玉簪晃了晃，映得他眼尾的红痣格外显眼。“姑娘别怕，”他把银瓶塞进我袖袋，手指往我腕间的红痕上按了按——那是方才被他捏出的印子，“我只是想帮你。”
楼下的说书人正讲到两军交战，声嘶力竭的喊杀声透过楼板传上来。楚玄风忽然问：“姑父近来还好？前几日见他的马车从镇南王府门前过，似乎在府里待了许久。”
我的心沉了沉——父亲根本没去过镇南王府，他这是在试探。“父亲近来不大出门，许是楚公子看错了。”
“是吗？”他端起酒杯，酒液里映出他的笑，“那前几日在城门口，与姑父说话的那位陈先生，倒是面生得很。”
陈先生是父亲的幕僚，向来深居简出，连府里的下人都少见他的面，楚玄风竟能认出他？我端茶杯的手有些抖，茶水溅在衣襟上，烫得人一缩。
“姑娘怎么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衣襟的湿痕上，忽然笑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就当是玩笑吧。”
可他眼里的探究分明不是玩笑。他说起西域的集市，说那里的香料铺会用女子的发丝做香引，说那里的男子会在心上人窗下弹三夜琵琶；他说起漠北的草原，说那里的月亮比中原的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可话锋总能绕回定国公府——父亲的旧部、府里的采买、甚至连王氏昨日去了趟道观都知道。
春桃几次想开口催我走，都被他用眼神挡了回去。首到街面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我才站起身：“时辰不早了，告辞。”
楚玄风没拦我，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银瓶，指腹在镂空花纹上碾来碾去：“姑娘的香囊，该换香料了。”他忽然抬头，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下次见面，我教你调西域的‘同心香’？”
下楼时，春桃扶着我的手都在抖：“姑娘，这人太吓人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摸了摸袖袋里的银瓶，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块藏不住的心事。回头望时，楚玄风还坐在窗边，正对着我们的方向举杯，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一半亮一半暗，像藏着两副面孔。
马车驶离茶楼时，我把银瓶取出来，见瓶底刻着个极小的“风”字，与他钱袋上的火教图腾隐隐呼应。忽然想起他说的“同心香”，指尖的麻意又泛上来——他的玩笑里，藏着的恐怕全是算计，而那点若有似无的撩拨，不过是为了让这算计，显得不那么锋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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