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布，沉沉压下来时，城郊的土路己看不清辙痕。我把田庄的账册裹进厚棉纸，春桃提着的灯笼忽明忽暗，光晕里飞虫撞在纸上，簌簌落了层灰。
“姑娘，再往前走就是官道了，过了那片柳林就能上马车。”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手里的帕子攥得发皱——田庄的老管家说，午时看见王氏的人在附近打转，当时只当是巧合，此刻想来，原是早有预谋。
柳林的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刚走出林子，巷口就窜出三个黑影，蒙面的黑布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在暮色里闪着狠劲。领头的那人抬脚时，我看见他鞋底的补丁——是府里针线房特有的菱形针法，去年给王氏的陪房做过同款。
“把东西交出来，”他的声音粗哑，短棍在掌心敲出闷响，“或许还能让你们走得体面些。”
我往春桃身后推了推她，账册往袖中塞得更紧。这是田庄佃户联名的证词，记着王氏偷偷转租土地的事，绝不能被抢走。刚要退，身后的柳树后又转出两人，手里的绳索在灯笼余光里泛着白。
前后夹击的瞬间，春桃手里的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火苗舔着枯草，映出蒙面人逼近的影子。为首的伸手来抓我的手腕，粗粝的掌心带着汗湿的黏，我咬着牙去掰他的手指，另一只手摸到发间的银钗——是慕容彻送的，钗尖锋利。
指尖刚碰到钗头，就听见“唔”的闷响。
黑影是从柳树上翻下来的，快得像道闪电。刀光在暮色里亮了亮，伴随着骨裂的脆响，最先冲上来的那人己捂着胳膊倒在地上，短棍滚出老远。剩下的几个刚要合围，黑影己旋身踢出一脚，正中一人的膝弯，又是声闷响，那人像袋米似的砸在地上。
不过三息的功夫，五个蒙面人全倒了，捂着伤处哼哼，却没人敢再动。
夜影站在我面前，玄色劲装的袖口沾着尘土，刀上的血珠顺着刃口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红。他没摘面罩，只露出双极黑的眼睛，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看了我一眼，喉间动了动，吐出个单字：“走。”
他在前头开路，步伐又快又稳。刀鞘偶尔撞着腰间的玉佩，发出“叮”的轻响，规律得像打更的梆子，倒比我的心跳声更让人安心。
路过石桥时，石板上的青苔被夜露浸得发滑。我提着裙摆的手一松，脚下猛地打滑，惊呼还没出口，手腕己被攥住。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稳，惯性却还是让我往前扑，撞进片坚硬的胸膛。
冷冽的草木香漫过来，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是军营里常用的皂角味，晒过太阳的那种干净气息。他的衣襟下是紧实的肌肉，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份张力，我甚至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比我慢，却很沉。
他的身体僵了瞬，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松开手。我踉跄着站稳，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不算热，却带着点灼人的烫。抬头时，正看见他耳后露出的那截皮肤，在灯笼余光里泛着点不自然的红，像被风吹久了的颜色。
府门的灯笼己在眼前晃，守门的小厮正踮脚张望。他忽然停步，从袖中摸出个东西，递过来。
是支银钗。钗头的珍珠缺了块，边缘却被打磨得光滑，连最细的纹路都修得和原来一样，显然是用了心的。
是我下午在田庄对账时，掉在麦秸堆里的那支。当时急着赶路，没来得及细找。
我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钗尖的凉意，他的手就缩了回去，快得像怕被什么烫到。玄色的衣袖扫过我的手背，带着夜风的冷。
“多谢。”我的声音有些发哑。
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巷口走。玄色衣摆扫过墙角的野草，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很快就融进了浓稠的暮色里，像从未出现过。
春桃扶我进门时，我的手还在抖。把银钗攥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倒比掌心里的汗更让人清醒。
回院后，我坐在妆奁前，把修好的银钗进去。它就放在顾言蹊的诗稿旁边，烛火晃着，钗头的珍珠反射出细碎的光。忽然想起刚才撞进他怀里时，闻到的那股草木香——和慕容彻军营里的皂角味，很像。
窗外的风掠过树梢，叶子“沙沙”地响，再没别的动静。账册被我压在妆奁最底层，和那些藏着心事的物件一起，在夜色里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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