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的风裹着残雪的凉意，吹得巷口的红灯笼左右摇晃。父亲披着厚氅坐在榻上，听完管家回禀城西要办上元诗会的事，咳了两声说：“多出去走动也好，总闷在府里，人都要锈了。”
我正替他揉着后腰——那里总像揣了块冰，闻言指尖顿了顿。一旁的王氏立刻接话，声音透着刻意的热络：“老爷说得是，语然这几日正念叨着要去赏桃花呢，正好让她去诗会上见见世面。”她边说边给站在廊下的苏语然使眼色，苏语然穿着新做的桃粉色罗裙，裙角绣着缠枝桃花，听见这话忙上前福身，鬓边的珠花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既如此，”我收回手，理了理袖上的兰草绣纹，“女儿便陪二妹妹同去，也好有个照应。”王氏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悦——她原是想让苏语然独占风头，好给来诗会的三皇子留个巧慧的印象。但父亲既己开了口，她不好驳回，只能捏着帕子笑道：“还是姑娘细心，有你在，我也放心。”
出发那日，马车刚出府门就遇上了细雨。苏语然在车帘后抱怨个不停，嫌雨水打湿了她的新裙，又说这鬼天气定是会败了诗会的兴。我靠着车窗看雨丝斜斜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心里却想着另一回事——前几日整理父亲的旧书，翻到半本《南华经》，夹着张字条，字迹是顾言蹊的，写着“三月桃花开时，或可一晤”。
诗会设在城西的十里桃花林，虽下过雨，林子里却更显热闹。临时搭起的木台两侧挂满了红灯笼，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暖光，映得满树桃花都泛着层胭脂色。前来赴会的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青石案旁，有的挥毫泼墨，有的低声谈笑，墨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竟比平日里府中的熏香更让人舒心。
我寻了处僻静的角落，案上摆着现成的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是新研的，还带着淡淡的松烟香。刚蘸了墨，就见苏语然带着几个官家小姐往人群最密的地方去，故意扬着嗓子说：“我姐姐最是才思敏捷，定能写出压过全场的好诗。”这话听着是捧，实则是想把我架在火上——若写得不好，便成了笑柄。
我没理会，低头在素笺上写下“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刚落最后一笔，身后就飘来声轻笑，像落进溪水里的桃花瓣，清润又带着点痒。
“苏小姐这诗，把桃花写活了。”
转头时，顾言蹊正站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月白长衫上落了几片粉色花瓣，沾着雨后的水汽，看着格外清隽。他手里捏着卷宣纸，正是我上月在书铺偶然落下的《秋菊赋》，边角处还留着他用朱笔批注的小字，字迹清秀，点评却极犀利。
“顾公子。”我搁下笔，指尖还沾着墨，不知怎的，竟想起那日在书铺，他替我拾起掉落的书，指尖相触时的温凉。
他往前走了两步，春风掀起他的衣袂，带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桃花的甜，竟比林子里的熏香还好闻。“上次在书铺，冒昧批注了姑娘的文章，”他从袖中取出张桃花笺，浅粉的纸面上，墨迹还带着点润，“这是我和的一首，斗胆请姑娘赐教。”
我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指腹，像触到块温凉的玉，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烫。他猛地缩回手，耳尖竟腾地红了，连耳根都染着层薄粉，倒比树上的桃花还艳些。
桃花笺上的诗顺着目光漫上来，字句清丽，写尽了桃花的情态，末句“愿随花影动，伴月到天明”落在眼里，心跳突然漏了半拍。风卷着片花瓣落在笺上，他伸手想拂去，若忘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指尖却在离纸半寸的地方停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眼神里的局促混着些期待，看得我脸颊也有些发烫。
“‘伴月到天明’，”我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亮得像落了星子，“顾公子这一句，倒比桃花更动人。”
他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刻意拔高的声音打断。“姐姐在这儿呢！”苏语然带着人走过来，她的桃粉罗裙在桃花林里格外扎眼，看见顾言蹊，眼睛亮了亮，语气却带着几分挑衅，“方才听人说姐姐写了好诗，念来给我们听听？”
没等我开口，她就扬着嗓子念起来：“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红——果然首白，哪有半分深意。”
周遭立刻响起低低的笑声，几个跟在苏语然身后的小姐也跟着附和，说这诗平平无奇，配不上这满园桃花。苏语然得意地扬着下巴，眼神里满是挑衅。
我正要开口，顾言蹊却己拾级走上木台。他手里捏着我写的那张素笺，声音清清淡淡的，却像带着穿透力，盖过了林子里的私语：“二妹妹怕是记错了，”他指尖点过笺上的字，目光扫过众人，“原句是‘似匀深浅妆’。”
他顿了顿，看向我时，眼神里带着笑意：“以人面比花容，一个‘妆’字，便把桃花写成了含羞带怯的女子，更见灵动。姑娘这用字，才是真的妙。”
苏语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顾言蹊的目光堵了回去。他的眼神虽温和，却带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的笑声渐渐停了，有人拿起我写的诗传看，赞叹声此起彼伏。
顾言蹊走下木台，站到我面前，春风拂起他长衫的衣角，吹落了沾在肩头的花瓣。“姑娘莫怪，”他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歉意，“我只是觉得，好诗不该被曲解。”
“多谢顾公子。”我看着他耳尖未褪的红，忽然觉得这微凉的春风，竟比府里的暖炉还让人心里发暖。
诗会继续进行，有人击鼓传花，有人联句对诗，热闹非凡。苏语然气鼓鼓地坐在一旁，再没过来挑衅。我和顾言蹊坐在桃花树下，聊着诗词，聊着医书，他说起《千金方》里的独到见解，眼神发亮，我说起父亲收藏的古画，他听得格外认真。
日头渐斜时，诗会快散了。顾言蹊送我到林子口，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木盒：“这个送你。”打开一看，是块桃花形状的墨锭，上面刻着细小的“蹊”字，墨香清冽。“上次见姑娘用的墨太淡，这个或许合用。”
我接过木盒，指尖又碰到他的手，这次他没躲，只是耳尖又红了。“多谢。”
马车驶离桃花林时，我掀开帘角回头望，见顾言蹊还站在原地，月白长衫在晚风中轻轻晃，像株临风的玉兰。手里的木盒带着他的温度，桃花笺上的诗句在心里转来转去，竟觉得这上元的风，都染上了点甜。
回到府中，王氏见我神色如常，没抓到什么错处，脸色沉了沉。苏语然一进门就哭着说顾言蹊偏袒我，王氏安慰了半天，看我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算计。我没理会，回房后将桃花笺和墨锭放进妆奁，和那支“影”字银簪、太子赏的护手膏并排躺着。
烛火跳动，映得桃花笺上的字迹格外温柔。我摸着笺上“愿随花影动”几个字，忽然想起顾言蹊耳尖的红，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虽难，却总有些不期而遇的温暖，像这桃花，纵然开在风雨里，也自有它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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