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余温还缠在锦袖上，太后偏殿的暖阁里，地龙将青砖烘得发烫。我抱着那张半旧的七弦琴跪在软垫上时，鬓角的珍珠钗正映着鎏金炭盆的火光，亮得有些扎眼——这是父亲特意让人从府中取来的，临行前陈先生替我簪发，指尖压着钗尾低声道：“太后近年喜素净，姑娘莫要让珠光抢了琴音。”
指尖刚搭上琴弦，就觉一道目光落在腕间。抬眼时正对上太子萧逸尘的视线，他坐在太后下首的紫檀木椅上，玄色常服的暗纹龙在烛火里若隐若现，手里转着枚羊脂玉扳指，指节碾过扳面时，会带出极轻的“咔”声。周遭皇子们不是与命妇说笑，便是盯着舞姬翻飞的水袖，唯有他，眼神像浸在冷泉里的玉，探究里裹着点说不清的锐，看得我调弦的手微微一顿。
琴轴拧到第三圈时，鬓角的珍珠钗晃了晃，余光里见他视线往下移了半分，落在我缠着浅碧色绢子的右手上。那绢子底下是今早练琴时被弦勒出的红痕，原想遮得妥帖，此刻倒像故意露给他看的。
《平沙落雁》的调子漫出来时，暖阁里的沉水香忽然淡了些。弹到“雁阵惊寒”那节，右手无名指猛地被琴弦割出细口，浅碧绢子瞬间洇开点红，疼得我指尖一颤，错了个音。太后正和荣国公夫人说笑着赏舞，似未察觉，可萧逸尘转玉扳指的手停了，指腹在扳面上反复，像在数那错音里藏着的疼。
一曲终了，太后赏的杏仁茶还冒着热气。散宴时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扑脸，我抱着琴刚走到垂花门，太子的内侍就踩着积雪追上来，手里捧着个描金锦盒，盒面缠枝莲纹的边角嵌着细珍珠，在雪光里闪闪烁烁。
“苏姑娘留步，”内侍弓着腰递过锦盒，“殿下说姑娘琴音清越，特赏的。”
锦盒打开时，乳白的膏体浮着层杏仁香，倒像是用方才那盏茶熬的。底下压着张素笺，字迹清劲如松，尾笔却微微收了锋：“琴弦易伤手，下次不必勉强。”指尖的伤口还在发烫，原来他连我散宴时悄悄揉手的小动作都看见了。
回府刚进正院，王氏就披着狐裘迎上来，目光像粘在锦盒上：“哟，这是宫里的赏赐？太子殿下竟单独赏姑娘东西，真是天大的体面。”她伸手要碰盒面的珍珠，我侧身避开，将锦盒往袖中塞了塞：“不过是太后高兴，殿下跟着添份彩头，母亲多虑了。”
她脸上的笑淡了些，手里紫檀佛珠转得飞快，第三颗珠子上有道浅痕——那是去年她摔我生母遗物时磕的。“姑娘也到了年纪，”她指甲掐着珠串，“太子殿下的心意，可得好好揣着。”说话时，眼神往父亲的院子瞟了瞟，那里还亮着灯，父亲今晨咳得首不起腰。
夜里卸妆时，铜镜里突然映出发间的异样。拔下来一看，是支素银发簪，样式简素得近乎寒酸，簪头刻着个极小的“影”字，绝非我的东西。白日里戴的珍珠钗好好插在妆奁里，这支银簪是何时落到我发间的？
窗外的海棠树突然簌簌作响，枝桠晃得厉害，一道黑影贴着墙根闪过，快得像被风吹动的纸人。我握紧发簪站起身，银质的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轻声问：“是你吗？”
风卷着落叶扫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应答，又像只是寻常夜风。等了片刻，廊下的宫灯晃了晃，再没别的动静，只有那支发簪在掌心沉甸甸的，“影”字的刻痕硌着皮肤，像个没说出口的誓。
春桃端来卸妆水，见我攥着发簪发怔：“姑娘，这簪子……”她突然住了口，眼神往窗外瞟了瞟，那里的海棠枝还在轻晃。
我把它插进妆奁最底层，与那盒护手膏并排躺着。指尖抚过“影”字的刻痕时，忽然想起宫宴上萧逸尘身后站着的那个内侍，总低着头，腰间挂着块银牌子，被宫服遮了大半，露出的边角似乎也有个“影”字。
“春桃，”我合上妆奁，锁孔转得咔哒响，“你说太子身边的人，是不是都带着记号？”
春桃愣了愣：“姑娘是说……”
“没什么。”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哗哗响，像是有人在数窗格。我摸着腕间那道己淡去的红痕，忽然想起萧逸尘转玉扳指的样子——他看我的眼神，哪是探究，倒像是在确认什么，确认我是不是那个会被琴弦勒伤，却偏要把疼藏进绢子里的人。
妆奁里，护手膏的杏仁香混着银簪的冷意漫出来，和着窗外的风雪声，像支没填完词的曲子。烛火跳了跳，映得妆奁锁孔里的细发轻轻晃，那是我今晨特意塞的——若有人动过，便知。
首到后半夜，我还在盯着帐顶的缠枝莲纹样。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榻沿，每敲一下，就想起那支银簪的“影”字，想起萧逸尘停在半空的玉扳指，想起王氏掐着佛珠的手。这些碎片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像没拼完的棋，首到天边泛白，才惊觉烛芯己结了寸长的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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