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得像被人掐断了弦,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还盛着碎云,倒映着往来行人的鞋尖。我攥着药方疾走,袖中的银链随着步子轻响,那是生母留下的平安锁,此刻却硌得胸口发紧——父亲今晨咳得首捶床板,喉间的痰音像破风箱,百草堂的新药是唯一的指望。
“姑娘慢些!”春桃踩着水洼跟在后头,裙角溅了不少泥点,“这刚晴的路滑,当心——”
话音未落,后腰突然遭一股蛮力猛撞,手里的荷包“噗”地砸进积水,碎银滚出来,在水里洇开细小的涟漪。那撞人的汉子攥着荷包带子就要窜,手腕却被一道更快的影子钳住。玄色镶金边的袍角扫过水洼,带起的水珠溅在我睫毛上,凉得人猛地一缩。等看清时,撞人的汉子己被按在斑驳的墙面上,额头抵着砖缝里的青苔,疼得龇牙咧嘴,指节发白的手还死死攥着我的荷包。
“偷到苏姑娘头上,胆子倒是不小。”
那人转过身,腰间的银链随动作叮当作响,异域纹样的袖口还滴着水,顺着银线绣的缠枝莲纹路往下淌。他眼尾挑得极俏,瞳仁是剔透的琥珀色,在阴雨天里亮得惊人,笑起来时左边嘴角陷出个浅浅的梨涡,手里捏着我的荷包,指腹在兰草绣纹上轻轻碾了碾——那力道,像要把针脚里藏的心事都捻出来。
“姑娘的?”他递过来,我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布面,他突然屈指,用指节在我掌心轻轻刮了一下。
像被细针猝不及防刺中,我猛地缩回手,荷包“啪”地又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发间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可他抬头时,呼吸扫过我手腕,又是滚烫的。“姑娘这是怎么了?”他眼尾的笑意更深,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我的影子,“怕我?”
“不是。”我咬着唇去抢荷包,指尖却被他捏住,力道不重,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指腹有层薄茧,着我腕间刚被撞出的红痕,“我叫楚玄风。”他凑近半寸,声音压得低,像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姑娘记好这个名字。”
“多谢楚公子,告辞。”我用力抽回手,指尖的麻意却顺着血脉往上窜,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急什么?”他侧身拦住去路,玄色袍角扫过我的裙边,带着股清冽的异域香料味,不是中原常见的龙涎香,倒像某种晒干的花草,“我也要去百草堂,正好同路。”
春桃在身后拽我袖子,眼神里满是警惕,可我看他腰间的银链——链扣处刻着极小的“玄”字,工艺绝非寻常匠人能做,便知这人不好得罪。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却刻意放慢脚步,与我并肩时,肩膀偶尔会轻轻碰一下,每一次触碰都像有火星子溅起来。
路过卖糖画的摊子,老师傅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描龙凤,糖浆的甜香漫过来。楚玄风突然停步,指着那只刚成型的凤凰:“掌柜,这个我要了。”他付账时,我瞥见他钱袋上绣的纹样——竟是西域火教的图腾,寻常商旅绝不会用这个。
“姑娘喜欢甜的?”他把糖画递过来,凤凰的尾羽在他指尖颤巍巍的,“方才见你荷包上绣的兰草,针脚里藏着点苦气,该多吃点甜的。”
我没接,他也不勉强,自己咬了一口,糖渣沾在嘴角,他伸舌舔去的瞬间,琥珀色的眼睛正望着我,像在说什么无声的挑衅。春桃的脸都白了,我却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西域舆图——火教教徒从不轻易显露身份,他这是故意给我看的?
到了百草堂,药香混着雨气漫出来,掌柜正弯腰给个老嬷嬷称药。我把药方递过去,楚玄风在一旁闲闲地看药柜上的标签,忽然开口:“掌柜,来两钱安神草。”
可我离得近,分明看见他转身时,飞快地往掌柜手心塞了张折叠的药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按上次的方子,苍术加三钱,去寒的。”
那方子上的字迹我认得——上个月替父亲查医书时见过,是专治西域奇症的,绝不是安神用的。更让我心惊的是,那纸是宫里特供的洒金麻纸,边角还印着极小的龙纹,寻常百姓连见都见不到。
掌柜的手明显顿了一下,飞快地收了药方,点头哈腰地去抓药。楚玄风转过身,正对上我探究的目光,却笑得坦荡:“姑娘看什么?”
“没什么。”我低头看自己的药方,川贝、杏仁、炙甘草——都是治咳嗽的寻常药材,可他方才说的“去寒”,倒让我想起父亲昨夜说的,总觉得背心疼,像揣了块冰。
“令尊咳得厉害?”他突然问,语气自然得像早就知道,“光用川贝不够,得加一味西域的野甘草,性温,能化肺里的寒痰。”他说着,伸手从药柜里抽出一小包干草,递过来时,指尖擦过我的手背,“这个送你,不值钱。”
那干草的气息清苦中带点回甘,我在医书里见过插图,叫“雪线草”,只长在西域雪山,中原根本没有。他竟随手就送出来,还说得轻描淡写。
“多谢。”我接过药包,指尖的温度还没散去,掌柜己把我的药包好,沉甸甸的。
临走时,楚玄风突然从袖中摸出颗糖,金箔纸裹着,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含着。”他不由分说塞进我手心,指尖故意在我虎口按了按,力道不轻不重,像在烙个记号,“我们那儿的规矩,受人恩惠,要留个念想。”
我攥着糖转身,听见他在后头低笑,那笑声裹着水汽漫过来,竟带着点钩子似的甜。进巷口时忍不住回头,见他还站在药铺檐下,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正用一方素白的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就擦方才碰过我手心的那几根手指,动作慢得像在演戏给我看。
春桃拽我袖子时,我才发现自己在笑,指尖的麻意顺着血脉往上窜,竟比父亲的药还烈。“姑娘,这人看着不对劲,又是火教图腾又是宫里的纸,怕不是……”
“我知道。”我捏紧那颗糖,金箔硌得掌心生疼,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得发慌。回到府中,把雪线草掺进父亲的药里,煎药时拆开那颗糖,蜜饯的甜混着点异域的香料味,竟和楚玄风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药煎好时,春桃突然指着我鬓角:“姑娘,你簪子歪了。”我抬手去扶,却摸到鬓边多了根极细的银链,链尾坠着个极小的玉坠,雕的竟是方才糖画上的凤凰。
什么时候被他戴上的?
我望着窗外的雨雾,忽然想起楚玄风凑近时,呼吸扫过我耳廓的温度。这人哪是来还荷包的,分明是揣着雷霆之势,闯进这死水般的日子里来了。而那根悄无声息戴上的银链,像个温柔的锁,把我的心跳都锁进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
傍晚给父亲送药时,他喝了两口突然停住,望着药碗皱眉:“这药里……有西域的味道。”我心里一惊,他却笑了,“是个懂药的人添的,比你母亲当年用的方子还巧。”
我没说话,转身时看见父亲望着窗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里泛着银光。或许这深宅里的风雨,早就和万里之外的西域连在了一起,而楚玄风的出现,不过是把那层窗户纸,用最惊艳的方式捅破了而己。
夜里躺在床上,指尖还留着金箔的凉意,银链在枕畔轻轻响。我忽然明白,楚玄风说的“念想”,从来不是那颗糖,而是他故意留下的那些破绽——火教图腾、宫纸药方、雪线草,还有这根凤凰玉坠,像撒在棋盘上的棋子,明晃晃地告诉我:他来了,带着一身风雨,也带着藏不住的心意。
我摸着鬓边的玉坠,指腹碾过凤凰尾羽的纹路。窗外雨声又起,敲得窗棂哒哒响,像谁在檐下数着时辰。
春桃端来的安神汤还冒着热气,我却毫无睡意。方才替父亲擦汗时,他攥着我的手腕轻声问:“那西域来的客人,与你母亲可有渊源?”我喉头一紧——父亲竟也看出了端倪。
玉坠在烛火下泛着暖光,链尾的细银线缠在指尖,绕了三圈才打住。想起楚玄风弯腰捡荷包时,发间水珠落在我手背上的凉,想起他捏着糖纸时,金箔反光里映出的琥珀色瞳孔,想起他转身前,故意在掌柜面前展开的那张宫纸药方——边角的龙纹明明灭灭,像在对我眨眼睛。
“姑娘,这玉坠看着值钱,要不要摘下来收着?”春桃的声音带着困意。
我摇头,将玉坠往鬓角按了按,冰凉的玉贴着皮肤,倒压下些心头的烫。枕畔的银链还在轻响,混着雨声,像支没唱完的调子。
忽然明白他塞糖时那句“留个念想”是什么意思——哪是要我记着他,分明是早就算准了,我会对着这些破绽,翻来覆去想一整夜。
雨声渐密,把窗纸打湿了大半。我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样,指尖无意识地着玉坠,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惊觉自己竟睁着眼睛,数了一夜的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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