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一声彻底停稳，车厢里像炸了锅。
“到了到了！”
“别挤！我的包！”
“娘，我到了，您回吧！”
哭喊声，叫嚷声，告别声，乱成一团。人们像逃难似的拼命往车门挤。
刘光福一手死死攥着行李，一手紧紧拉着苏晚晴，胳膊肘子左右开弓，硬是在拥挤的人潮里杀出一条路。
“跟紧俺！千万别撒手！”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苏晚晴被他护在身后，感觉像在惊涛骇浪里抓住了一根浮木。她低着头，紧紧跟着他的脚步，鼻腔里充斥着汗味、烟味、还有火车特有的煤烟味，熏得她头晕。
好不容易挤下车门，踏上上海站的水泥站台，一股热浪混杂着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刘光福猛地吸了口气，差点呛着。
这味儿……跟他妈西北黄土坡上的风沙味儿完全不一样！一股子……人味儿！还有股淡淡的、说不清的……水汽和……嗯，好像是机油和什么东西混合的怪味。
站台上人山人海，比车上还挤。穿蓝布工装的，穿褪色军装的，穿的确良衬衫的，挑着担子的，扛着大包的，南腔北调的吆喝声、火车站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报站声、小孩的哭闹声……各种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进耳朵，吵得他脑仁疼。
他娘的，这上海站也忒大了！比北京站瞧着还乱乎！
苏晚晴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三年多没回来，这熟悉的喧嚣和拥挤，竟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陌生和恐惧。她下意识地往刘光福身边靠了靠。
刘光福感觉到她的紧张，把她往自己身后又挡了挡，瞪着一双牛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他得护好媳妇儿，还得看好那点可怜的行李和比命还重要的证明、车票。
“晚晴，咱咋走？你家在哪个区来着？”刘光福扯着嗓子问，得盖过周围的噪音。
“黄……黄浦区。”苏晚晴的声音有点发抖，“得坐公交车，或者……三轮车。”
“公交车在哪儿坐？三轮车咋找？”刘光福一头雾水。他在北京倒是坐过公交，可这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出站……出站口应该有。”苏晚晴指着人流涌动的方向。
“走！跟着俺！”刘光福提起精神，像只领头羊，带着苏晚晴顺着人潮往出站口挪。
检票出站，又是一通挤。好不容易挤出火车站大楼，来到站前广场，视野豁然开朗，但也更乱了。
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比赶大集还热闹。好多三轮车夫操着软绵绵的上海话招揽生意：“三轮车要伐？去哪里？”
还有摆小摊的，卖茶叶蛋的，卖五香豆的，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味。
远处，能看到高楼！虽然以刘光福后世的眼光看，灰扑扑的没多高，但在这年代，己经很有气势了。街上跑着公交车、自行车，叮铃铃的车铃声不绝于耳。
这就是上海？东方巴黎？
刘光福有点看花了眼。这地方，跟西北那个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的山沟沟，简首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苏晚晴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眼眶发热。外滩的钟声，弄堂里的烟火气……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汹涌地扑面而来。
“晚晴，咱坐啥车？”刘光福收回目光，当务之急是找到落脚地。
“坐……坐公交便宜点。”苏晚晴小声说，她记得回家的公交线路。
“行！听你的！”刘光福对省钱举双手赞成。
两人找到公交站牌，那里己经排了老长的队。等了好半天，才挤上一辆叮咣乱响的公交车。
车里照样挤得前胸贴后背。刘光福把苏晚晴塞到一个靠窗的角落，自己用后背抵住拥挤的人群。售票员挤过来卖票，嘴里啪啦说着上海话。
刘光福一个字没听懂，只好把钱递过去，让售票员自己拿。苏晚晴小声用上海话说了目的地。
售票员看了他们一眼，尤其是穿着打补丁衣服、一脸“乡巴佬”相的刘光福，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撕了两张票递过来。
刘光福接过票，也没在意那眼神。他忙着看窗外呢。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着，街道两旁的建筑越来越密集，多是两三层的石库门房子，偶尔能看到几栋更高的楼房。墙上刷着大红标语，路上行人穿着比西北时髦不少，尤其是年轻姑娘，有的还穿着裙子。
刘光福看得津津有味。嘿，这大城市，就是不一样！
苏晚晴却越来越沉默。越靠近家，她的心就越慌。母亲到底病成什么样了？家里现在是什么光景？邻居们会怎么看她？还有……她带回来的这个北方丈夫……
公交车到站了。两人提着行李下车，又按照苏晚晴的记忆，七拐八绕地走进一条狭窄的弄堂。
弄堂很深，两边是密密麻麻的石库门房子，晾衣竿从窗户伸出来，挂满了万国旗般的衣服。几个老太太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择菜，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提着行李、风尘仆仆的陌生人。
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的味道、饭菜的香味，还有上海老弄堂特有的潮湿气息。
苏晚晴的脚步越来越慢，心跳得像打鼓。她认出了这里，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户，都刻着她童年的记忆。
一个端着痰盂出来的大妈看到苏晚晴，愣了一下，仔细瞅了瞅，惊讶地叫出声：“呀！这不是……苏家妹妹吗？你回来啦？”
这一声，像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面。
几个择菜的老太太都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苏晚晴和她身边的刘光福身上。
眼神里有惊讶，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丝说不清的疏远和审视。
苏晚晴的脸一下子红了，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小声应道：“阿……阿姨，是我。我回来看看我妈妈。”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弄堂深处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黑色木门。
家，就在眼前了。
刘光福挺了挺胸膛，感受到那些目光，他本能地把苏晚晴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像头护崽的豹子，迎向那些打量。
妈的，看什么看？没见过带女婿回门的？
他心里也有点打鼓，这阵仗，比面对公社领导还紧张。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拉着刘光福，朝着那扇黑门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针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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