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黑漆木门，又旧又窄，像苏晚晴记忆里一样，沉默地立在那里。
门上的铜环都生了绿锈，看着就沉重。
苏晚晴站在门前，手抬起来，又放下，反复好几次。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她甚至能听到门里隐约传来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听得她心揪着疼。
是妈妈。
刘光福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那弄堂里特有的潮湿霉味混着隔壁飘来的饭菜香，让他有点不习惯，但更多的是替媳妇儿紧张。
他轻轻碰了下苏晚晴的胳膊，低声道：“敲吧，媳妇儿，早晚这一下。”
苏晚晴像是被惊醒，回头看了他一眼。刘光福的眼神很稳，带着鼓励。她定了定神，终于抬起手，用指节叩响了门环。
叩，叩，叩。
声音在安静的弄堂里显得特别清晰。
门里的咳嗽声停了一下，然后传来一个虚弱又带着警惕的女人声音，用的是上海话：“啥人啊？”
苏晚晴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哽咽着，也用上海话回答：“妈……是我，晚晴。”
门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几秒，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然后是拖鞋拖在地上的声音，缓慢，沉重，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苏晚晴紧紧盯着门板，手指掐进了手心。
刘光福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要见丈母娘了，这比他当年第一次去黑市还紧张。
门闩被从里面轻轻拉动，发出“嘎达”一声轻响。
门，缓缓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苍白、憔悴、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面。头发花白，乱糟糟地挽着，眼神浑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惊疑。
正是苏晚晴的母亲，沈玉兰。
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真是自己女儿时，那双无神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嘴唇哆嗦着，不敢相信似的：“晚……晚晴？真的是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话没说完，眼泪就顺着她深陷的眼眶滚落下来。
“妈！”苏晚晴再也忍不住，推开还没完全打开的门，扑进去一把抱住了母亲，放声大哭，“妈！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你怎么样啊？信上说你病得厉害……”
沈玉兰被女儿撞得晃了一下，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回抱住她，像是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的囡囡啊……妈以为……妈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积压了多年的思念、担忧、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刘光福被晾在门口，有点手足无措。他提着行李，进退两难，只好尴尬地站着，看着这悲伤又感人的一幕，鼻子也有点发酸。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这个“家”。
门里是个极小的天井，也许都算不上天井，就是个过道，堆着些杂物，光线昏暗。迎面就是客堂间，门开着，能看到里面家具陈旧，空间逼仄，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老房子的霉味扑面而来。
这就是媳妇儿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着……比他想象中还困难点。
弄堂里，那几个老太太还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交头接耳。
沈玉兰哭了一会儿，才稍微平静些，她松开女儿，用袖子抹着眼泪，这时才注意到门口还杵着个大高个、黑黝黝的陌生年轻男人，手里提着行李，正眼巴巴地看着她们。
“晚晴，这位是……”沈玉兰疑惑地问，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男人看着……不像上海人，一身风尘仆仆，模样倒是周正，就是眼神有点愣。
苏晚晴这才想起刘光福，赶紧擦了眼泪，红着脸，把刘光福拉进门，对母亲介绍：“妈，这是……这是光福，刘光福。我……我丈夫。”
她又转头对刘光福说：“光福，这是我妈。”
刘光福赶紧上前一步，笨拙地弯了弯腰，憋出一句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称呼：“阿……阿姨好！俺是刘光福！”
他这一嗓子，配上那憨首的表情和鞠躬的动作，把沈玉兰吓了一跳，也把悲伤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沈玉兰愣住了，上下打量着刘光福，眼神复杂。女儿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找了个……这样的？看这打扮，听这口音，像是北方农村来的？
她心里咯噔一下，但看着女儿依赖地站在那男人身边，脸上虽然带着泪，却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安定感，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哦……哦，好，好，进来，快进来吧。”沈玉兰侧过身，让出门口的路，声音还有些虚弱。
刘光福如蒙大赦，赶紧提着行李挤进狭小的门。苏晚晴扶住母亲，三人一起走进客堂间。
屋子又小又暗，窗户不大，采光很差。家具都是老式的，漆面斑驳。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墙角放着个五斗橱，上面摆着个毛主席像。最显眼的是桌子上的药罐和碗，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坐，快坐。”沈玉兰招呼着，自己先有些支撑不住地坐在了椅子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苏晚晴赶紧给她拍背，倒水，心疼得不行：“妈，你怎么病成这样也不早说……”
刘光福把行李放在墙角，局促地站着，不知道该干啥。这地方太小了，他感觉自己个子太大，有点碍事。
“没事……老毛病了，咳咳……”沈玉兰摆摆手，缓过气来，目光又落在刘光福身上，“光福……同志，是吧？坐，别站着。”
“哎，哎。”刘光福这才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看起来最结实的椅子上坐下，屁股只挨了半边。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沈玉兰看着女儿，又看看这个陌生的女婿，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不知从何问起。
苏晚晴知道母亲的心思，主动开口，简单说了他们怎么结的婚，怎么申请到的探亲假。
沈玉兰听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握住女儿的手，又看看一脸老实巴交的刘光福，叹了口气：“苦了你了，晚晴……也好，也好，成了家，有个依靠……光福同志，以后……晚晴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她这话说得客气，但也带着疏离。
刘光福听得出来，他挺首腰板，认真地说：“阿姨您放心！晚晴是俺媳妇儿，俺肯定对她好！有俺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没什么花哨，却让沈玉兰心里稍微踏实了点。这小伙子，看着愣，话倒是实在。
“你们……路上累了吧？饿不饿？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沈玉兰有些窘迫。女儿女婿突然回来，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饿不饿！阿姨您别忙！”刘光福赶紧说，“俺们带了干粮！”
他想起什么，赶紧去翻那个帆布包，从里面掏出几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馍，还有一小包老乡送的枣子。
“阿姨，您尝尝，俺们那儿的馍，还有枣，甜着呢！”他把东西递到沈玉兰面前，一脸诚恳。
沈玉兰看着那干硬的馍和不起眼的枣子，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女儿现在过的日子吗？
苏晚晴接过馍，掰了一小块，泡在热水里，递给母亲：“妈，你尝尝，光福他们那儿的面粉，挺香的。”
沈玉兰接过碗，小口吃着泡软的馍，眼泪无声地流进碗里。
家还是那个破败的家，女儿却己经不是当年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了。她吃了多少苦啊……
刘光福看着这情景，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暗下决心，这次来上海，一定得想办法让丈母娘吃点好的，把身体养养！
狭小的客堂间里，久别重逢的母女俩有着说不完的话，更多的是相对垂泪。刘光福这个新上门的女婿，则像个局外人，安静地坐在一边，努力适应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有点压抑的气氛。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成分复杂的家里，他和苏晚晴要面对的，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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