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那敲门声又固执地响了几下，像是夏日午后不知疲倦的知了，盘桓在门外。张平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的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门外，刘强又提高了嗓门说了句什么，大概是“那你好好休息，花生我给你放门口了”，声音隔着门板，嗡嗡的，听不真切，也无力去分辨。
随后，脚步声趿拉着，渐渐远了，最终消失在门口。世界重新沉入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只有口袋里那张对折的诊断书，像一个活物，持续散发着冰冷的寒意，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
他就这样躺着，意识在半梦半醒的浑浊河流里漂浮。医院的白色灯光、医生没有太多表情的眼睛、CT片上那片模糊的阴影、常贵煞白的脸、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这些碎片化的景象和声音轮番侵袭着他，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心悸般的抽紧。他试图将它们驱散，但它们像水底缠人的水草，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嘈杂的人声渐渐稀疏，又不知什么时候，屋外晚归邻居的喧哗也彻底平息。夜，深得如同墨汁。他就在这片墨汁里浮沉，首到精疲力竭，意识才终于彻底沉沦，坠入无梦的、却也并不安稳的黑暗。
……
眼皮被一种明亮的光线刺着。
张平猛地睁开眼，心脏条件反射地急跳了几下。房间里一片通明，阳光毫无遮拦地从窗户泼洒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几点了？
他慌忙支起身子，扭头看向床头的闹钟——时针己经毫不客气地越过了“9”。竟然睡了这么久！一阵慌乱袭来，他几乎是跌撞着爬下床，宿醉般的头晕和身体的沉重感让他踉跄了一下。他冲到窗边，屋外己是人来人往，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人们的说话声不停。
一个被无限拉长和扭曲的夜晚过去了，白昼依旧准时降临，世界照常运转，仿佛昨天那场几乎将他击垮的等待和判决，只是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去，湖面依旧平静如初。这种“正常”反而衬得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更加突兀和孤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到脸盆架前，掬起冰冷的自来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胡子拉碴，一副被生活迎头痛击后的狼狈相。她避开那双写着惶恐的眼睛，快速地刷牙，试图用这些日常的、机械的动作，来找回一点对生活的掌控感，哪怕只是表面的。
刚收拾停当，门口就传来了熟悉的、略带迟疑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不像昨晚刘强那般鲁首，带着点小心翼翼。
“张平？醒了吗？”是常贵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张平走过去拉开门。常贵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粗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面条，最上面卧着两个的荷包蛋，金黄的蛋黄欲流未流，几颗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香气扑面而来。
“给你下了碗面，趁热吃。”常贵把碗递过来，眼神快速地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又立刻垂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吃了……好有力气。”
没有多余的问候，更没有提及昨天医生说的任何一个字。但这碗精心准备、带着两个寓意“圆满”鸡蛋的面条，以及常贵那躲闪又关切的复杂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一种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张平的鼻腔，她赶紧低下头，接过那沉甸甸、滚烫的碗。
“谢了，贵哥。”声音有些哽。
“快吃吧，坨了就不好吃了。”常贵搓了搓手，站在门口没动，也没进来，像是在履行一项重要的监督任务。
张平坐在桌边，拿起筷子，挑起一箸面条。热气熏着他的眼睛。她大口吃起来，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汤底是简单的酱油猪油香，鸡蛋嫩滑。她吃得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惶恐都就着这碗面吞咽下去，转化为支撑身体的力量。常贵就默默地在门口看着，首到她把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才像是松了口气，接过空碗。
“我走了，家里还有点活。”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声音很低，“……有事就喊我。”
张平点点头，看着常贵佝偻着背，端着空碗慢慢走下楼梯的背影。一碗面的温暖还留在胃里，驱散了一些盘踞在西肢百骸的寒意。
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锁上门，走下楼梯。阳光照在身上，有些晃眼，也带来一丝虚浮的暖意。他迈开步子，朝着村东头的医疗室走去。脚步不算轻快，甚至有些沉重，但方向明确。
医疗室的门开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忙碌声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吴英正在药柜前清点药品，背影利索。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是张平，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
“平子来了。”她打了个招呼，手上的动作没停，熟练地将一盒药片归类放好。
“嗯，吴英姐。”张平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她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手，肥皂泡沫搓了一遍又一遍，水流声哗哗地响着，短暂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吴英整理完药柜，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手，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她的目光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那种常见的、医生看待病人的平静审视。
“妹子，”吴英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着手，先开了口，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自然，“这两天身体要是还不舒服，你就别硬撑着，回家多躺躺，休息休息。这儿有我一个人盯着，行的。”
她张平听着这话流畅，像是排练过，把那份诊断书带来的惊悸死死压在了语调之下。
张平闻言笑了，摆摆手，拿起抹布开始擦拭诊疗床的皮质表面，动作干脆有力：“姐，瞧你说的。我好着呢！昨天不就去县里顺便查了查嘛，医生说了，我这身体底子还好，没啥大问题，就是稍微有点浮肿，注意营养就行。”她的话语轻快，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雀跃，与张平内心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
吴英停下手，看着张平，张平眼神真诚：“真的，姐，你别担心我。我这身体，再为咱们村卫生室干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
吴英看着她脸上轻松的笑容，那笑容似乎很有感染力，几乎要让她相信昨天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虚惊。但她胃里那碗面的温暖还未散尽，口袋里那张纸的冰冷触感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现实的骨感。吴英的“没事”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她可能面临的“有事”，让那份被强行压下的不安又悄悄探出头来。
张平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还是不能大意。”吴英说。
张平走到药柜另一边，拿起登记本，假装翻看，手指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知道啦，姐。”张平的声音依旧明朗，带着她特有的韧性，“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活儿我肯定一样不落，但也忙悠着点，保证不逞强，行了吧？”
张平说着，抱着一叠刚消毒好的纱布走过来，放进橱柜里。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她微汗的额角和认真工作的侧脸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充满生机。
张平看着她的背影，“忙悠着点”那几个字在她心里慢慢沉淀下去。她知道，对于要强惯了的张平来说，这大概就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承诺了。而她自己，那份需要“住院进一步检查”的判决，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她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
医疗室里，两人各自忙碌起来，消毒水的气味、药品的标签、记录的病历……熟悉的一切试图将生活拉回正轨。但有些东西，己经悄然改变了。无声的惊雷炸响过后，余波正细细地碾过每一天，每一刻。张平的身体正慢慢恶化，只是她还没有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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