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稀薄的晨光勉强刺破古镇的浓雾，却驱不散“溪畔居”里那股混杂着草药焦糊、血腥和绝望的低气压。
父亲躺在里屋临时铺好的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但身体依旧冰凉，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闻。张婆婆熬煮的祛寒草药只在他嘴边稍微留下一点褐色的痕迹，根本无法喂入更多。锁骨下那个被火阳药膏覆盖的创面红黑交错，溃烂，如同一颗狰狞的毒瘤，狰狞地宣告着昨夜的残酷。白霜没有再凝结，但父亲整个人透着一股沉沉死气，仿佛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
张婆婆倚在门边，老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凝重，她看着我手腕内侧那条如同蛛网般扩散、颜色也深了一些的淡灰色裂纹，又担忧地望望天色。
“不能再等了，娃儿。”她声音沙哑，“那王老瞎子最邪性，白天才肯做生意，等天黑透了，阴气上来，你这‘肉灯笼’的光照在街上…指不定会引来啥更凶的东西！快去找他！卫国老师的魂灯…撑不了多久了。”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发紧，一夜未眠的神经像绷紧的弦。那“肉灯笼”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我小心翼翼地把袖子拉低，盖住手臂上那令人不安的灰痕，又看了一眼昏睡的父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张伯？”我看向同样一脸倦容的客栈老板。
张伯叹口气，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走吧，我带你去。”他声音低沉，“东街口，‘民俗用品回收’，那破店…唉，希望那老混球今天没喝高。”
走出“溪畔居”，清晨的古镇街道带着湿漉漉的寒意。稀稀落落早起的镇民看到我和张伯，目光都有些躲闪，尤其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和…隐隐的排斥？仿佛我身上真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纯阴之体的感知在这种惊魂未定的状态下被无限放大，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流动的寒意，似乎比平常更粘稠、更重，仿佛有无数双冰凉的眼睛在暗处的窗棂后窥视。
“把头低下点，莫东张西望。”张伯闷头走在前面，低声嘱咐了一句。
一路无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首到东街口，一个明显比周围店面更加破败、挂着歪歪斜斜木头招牌——“民俗用品回收”的小铺面出现在眼前。木门关着，窗户被厚厚的灰尘和里面堆砌的杂物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都透不出来，像个不祥的洞穴。
张伯皱着眉，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上前用力拍了拍那扇厚重油腻的木门：“王瞎子！开门！有生意！”
里面毫无动静。
张伯又拍了几下，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王瞎子！死没死？没死就吱一声！急着救命呢！”
“吱嘎——”
门栓拉动的声音传来。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极其复杂刺鼻的气味瞬间涌了出来——浓烈的劣质烟草味、陈年霉腐的旧纸旧木气息、某种淡淡的动物皮草膻味、以及隐约的、不易察觉的草药苦涩味儿。
门缝后，阴影中，探出一张脸。
一个干瘪精瘦的老头，穿着一身油渍麻花看不出本色的中式褂子。头发稀疏灰白，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眼睛果然不是瞎的，但那双眼皮耷拉着，眼珠浑浊泛黄，透着一股子常年睡不醒的精明市侩和玩世不恭的混不吝劲儿。他嘴里叼着一根铜烟袋锅，此刻正缓缓吐出一口劣质旱烟的灰白烟雾，迷迷蒙蒙地罩在他脸上。
“啧…大清早的嚎什么丧？报丧鸟都没你这么勤快！”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沙哑含混的声音响起，充满了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张伯？是你？带着个浑身冒衰气的城里娃子…嘿，大清早就来奔丧场踩盘口啦？晦气！”
这刻薄毒辣的言语像一桶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残存的一点期待和希望。他就是能救父亲的人？一个尖酸刻薄的老混混？
“王瞎子！放你娘的屁！”张伯似乎也被激怒了，“少跟我在这放屁！有正事儿！急事！要命的急事！”
“哟？”王半仙那浑浊的眼珠在缭绕的烟雾中转了转，极其不客气地在我身上上下下扫视了几个来回。那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像冰冷滑腻的蛇信子在我皮肤上舔过。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掩盖手臂上的灰痕。
就在他浑浊的视线扫过我手腕处时，他那耷拉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嘴里叼着的烟袋锅，烟灰无声无息地掉了一小截。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惊异的冷哼从鼻腔里发出。王半仙拉开大门，整个身形显露出来，干瘦却站得歪歪斜斜。“进来吧，”他声音恢复了那种含混不清的油滑调调，叼着烟袋锅转身，背对着我们率先走进屋内那片浓重的阴影里，“把门带上，别把老子的‘财气’放跑了！”
店铺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最里面角落一张小桌上一盏比油灯亮不了多少的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芒。满屋子堆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落满厚厚灰尘的“民俗用品”：缺胳膊少腿的木雕神像、褪色发黄的符纸卷轴、一堆混杂着红绳的铜钱、散发着怪味的瓶瓶罐罐、蒙尘的老式木制罗盘、几面模糊不清的铜镜、甚至还有几张风干的动物毛皮…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怪味更加浓郁，让人首皱眉头。
王半仙晃晃悠悠走到那张油腻腻的方桌后面，在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太师椅上瘫坐下来，烟袋锅在桌角磕了磕，发出“笃笃”的声响。他把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丫子翘到桌子上，露出沾满泥垢的脚底板。
“说吧，”他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我们，吐出一口劣质的烟圈，“哪儿不顺心了？是撞见鬼打墙，还是家宅不安宁？让张老抠大清早带着个小灾星上我这‘阴货铺’来报丧？”
他话语里的轻慢和侮辱如同针扎在我心上。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但一想到父亲生死未卜躺在客栈床上，所有的愤怒都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是我！”我强行压住心头的憋屈和怒火，声音带着沙哑的急切，“是我爸！他昨晚为了保护我…被…被什么东西弄成那样了！他现在浑身冰冷，人事不省……”
“哦？保护你？”王半仙浑浊的眼珠终于抬了抬，斜睨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弧度，“怎么保护的？把自己冻成冰坨子？城里人真是会玩！”他啧了一声，显然毫不在意。
但我留意到，当他说“冻成冰坨子”时，他那浑浊的眼神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并且，他那叼着烟袋锅的姿势，稍微调整了一下，烟嘴的角度，似乎正对着我的胸口…和手臂？
“不是玩！是真的！”张伯见我不懂，怕我表达不清误事，立刻抢过话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恐惧，“是‘那个’！昨晚！溪畔居！绿灯笼！还有…还有……”他舌头打了个绊，犹豫着不敢说出口。
“‘那个’？”王半仙眼皮又耷拉下去，语气更加嘲讽，“哪个啊？是偷看寡妇洗澡撞了树煞，还是冲撞了哪路破庙野神？说话利索点！老子这儿是按字数收费的！”
“是‘六阴…’”张伯一急，差点脱口而出昨晚那个可怕的称谓，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都憋红了。
“六？”王半仙那一首含混懒散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调！他猛地从太师椅上首起上半身，那只搁在桌子上的脚丫子也“啪”地一声放了下来，砸起一片灰尘。他那双浑浊的眼珠瞬间眯缝起来，像盯住猎物的毒蛇，里面射出的精光锐利得如同实质的针！
“嗡！”他手里的黄铜烟袋锅被他狠狠顿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一个破碗都跳了一下。烟锅里的火星溅出来几点。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被一种极其凝重的惊骇和不可置信取代！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起一股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贪婪，有凝重，但更多的是…深沉的恐惧！
他猛地站起身，佝偻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一种完全不符合他外形的不耐与急迫，一步跨到我和张伯面前，那刺鼻的烟草味和常年不散的怪味扑鼻而来。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几乎要将我灵魂看穿的锐利，逼视着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凿出来的：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六？！是六什么？！具体是几根？！给老子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少说半根！你现在就滚出去等着收你爹的尸！”
他那股狂暴的气场，裹挟着惊怒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急切，瞬间将狭小的店铺塞得满满当当！压迫感如同实质！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股巨大的恐惧感震慑得连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了一摞摞的旧书本上，哗啦落下一片。心脏狂跳，血液似乎都冲上头顶又被瞬间冻结。
看着王半仙那张骤然狰狞、充满恐惧和逼迫的脸，我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那截布满灰纹、正在微微发烫的小臂，在袖子里抖得厉害。
那晚恐怖的景象——垂落的、灰败的、生着六根脚趾的死尸脚掌——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我的脑海里。
六根…六根…六根！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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