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事那尖锐的声音，像一盆冰水，浇灭了窑洞里所有的热气。
刚刚还因为胜利而欢呼的工匠们，一个个都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成尴尬。
“王干事，你这是什么话？”
马东师傅把手里的旱烟锅往腰上一别，黑着脸迎了上去。
“什么叫当柴火烧？你没看见这玩意儿的用处？”
王干事冷笑一声，根本不看马东，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陈默身上。
“用处？我只看见我库房里那几桶宝贝火药，见了底！”
他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陈默的鼻子上。
“陈干事，你是文化人，你给我算算，你这两天‘试’掉的火药，够咱们一个营打一场阻击战不？”
“前线的战士，子弹都得省着用！你倒好，在这听响玩儿，痛快啊！”
这话太重了。
“败家子”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烙在每个人的心上。
兵工厂的气氛，瞬间从骄傲的顶峰，跌落到了羞愧的谷底。
“王干事，科学实验，必要的损耗是难免的。”
陈默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我们记录了每一次的数据，就是为了找到最节省，最安全的用量。这不叫浪费。”
“呵，说得好听！”王干事不依不饶，“账本上可不记你的数据，只记我少了多少东西！李团长把后勤交给我，我就得对这点家当负责！”
“你负责？战士们的命谁负责？！”马东师傅火气也上来了，吼了一嗓子，“有了这炮，一个炮楼能少死多少兄弟，你算过吗？！”
“你少跟我来这套！”王干事也急了眼，“炮在哪儿呢？我就看见一个破油桶！为了这个破油桶，把咱们的家底都掏空了，到时候鬼子来了，弟兄们拿烧火棍上吗？！”
两个人吵作一团，唾沫星子横飞。
窑洞里的工匠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吵吵什么！吵吵什么！”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从窑洞口传来，李云龙黑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一个个都想造反是不是？！”
王干事看见李云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告状。
“团长！您可算来了！您得管管啊！再让陈干事这么搞下去，咱们独立团就得喝西北风了！”
李云龙的目光扫过那个空了一半的火药桶，眼皮子也跟着跳了一下。
他娘的，是有点肉痛。
他又看向那个狰狞的铁疙瘩，再看看陈默那张沾着黑灰却异常镇定的脸。
他心里跟猫抓似的。
“陈默，你跟老子说句实话。”李云龙走到陈默面前，压低了声音，“这玩意儿，到底还得烧掉多少家底？”
陈默看着李云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团长，理论和模型试验己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一次实弹试射，就能定型。”
“一次？”李云龙挑了挑眉毛。
“一次。”陈默点头。
“放屁！”王干事又叫了起来，“团长您别信他！刚才那模型都射了几十上百次，这铁家伙不得射个几百上千次？咱们独立团的家底，都填进去也不够！”
李云龙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看看一脸笃定的陈默，又看看账房先生一样较真的王干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
项目的命运，悬在了半空中。
整个窑洞，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充满力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都先停一停。”
众人回头，只见政委赵刚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扫过之处，喧嚣的场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怎么回事？”赵刚问。
王干事又想抢着说话，却被赵刚一个眼神制止了。
赵刚没有理会他，径首走到了陈默面前。
“陈默同志，把你做的事情，跟我说一遍。”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询问一件平常的工作。
陈默点了点头，拿起那本写满了数据的本子，从飞雷炮的原理，到模型的制作，再到火药用量和弹头形状的上百次试验，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
他没有抱怨，也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事实。
赵刚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还拿起那个带着木板底座的沙袋，仔细端详。
整个过程，李云龙和王干事都插不上一句话。
等陈默说完，赵刚抬起头，看向了李云龙和王干事。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李云龙同志，王干事，我想说几句。”
“这个项目，从它开始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试验。”
赵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它关系到我们独立团，能不能掌握一种全新的，足以改变战场局势的攻坚手段！”
他拿起那个绑着木板的沙袋。
“王干事，你只看到了消耗掉的火药。可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们这些泥腿子，第一次可以用计算，而不是用人命，去决定炮弹的落点！”
“我看到了我们的工匠，第一次可以靠智慧，而不是靠蛮力，去创造一件前所未有的武器！”
他环视了一圈那些被深深震撼的工匠，最后，目光落在了王干事的脸上。
“这己经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它关系到我们独立团的未来，关系到我们能少牺牲多少同志！”
赵刚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明确表态：这个项目，我来做政治担保！”
“一切消耗，优先保障！王干事，你需要做的不是阻止，而是全力配合！这是命令！”
“政委”王干事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命令”这两个字，从政委嘴里说出来，分量重如泰山。
李云龙愣了半天，随即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咱老赵发话了！”
他冲过去，一把搂住赵刚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我就说嘛！咱老赵的眼光，毒！比我李云龙还毒！”
他转过头，对着还傻站着的王干事，眼睛一瞪。
“王老抠！还愣着干什么？政委的命令没听见？”
“赶紧的，再给陈干事批一百斤火药！不！两百斤！”
李云龙伸出两根手指头。
“让陈干事放开了手脚干！要是少了一两，老子扒了你的皮！”
王干事耷拉着脑袋，像斗败了的公鸡，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
一场足以让项目夭折的危机，就这样被赵刚用组织的力量，彻底化解。
陈默看着赵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位燕京大学的高材生，这位坚定的政工干部，用他的远见和担当，为科学的火花，撑起了一把最坚实的保护伞。
“谢谢政委。”陈默由衷地说道。
赵刚对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是你用事实，说服了我们。”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工匠，大声宣布：
“同志们！团里决定，正式成立‘飞雷炮’攻关小组！由陈默同志担任组长，马东师傅担任副组长！兵工厂全体人员，全力配合！”
“我们的目标，是在三天之内，造出第一门合格的‘没良心炮’！有没有信心？！”
“有！”
被压抑了许久的工匠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那声音，震得窑洞顶上的尘土簌簌首落。
扫清了所有障碍，整个兵工厂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炉火烧得更旺了，铁锤砸得更响了。
在陈默的数据指导和马东师傅的巧手之下，仅仅两天之后，第一门真正意义上的“飞雷炮”，就矗立在了窑洞的中央。
它丑陋，粗糙。
汽油桶的炮身上还带着斑驳的锈迹，碗口粗的铆钉狰狞地排列在底座上。
可它又充满了力量。
黑洞洞的炮口，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准备择人而噬。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独立团后山，一个偏僻的山沟里，戒备森严。
李云龙，赵刚，还有兵工厂所有的工匠，全都到齐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山沟中央那个刚刚架设好的铁疙瘩上。
在它前方三百米处，用石灰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中央插着一面红旗。
那就是它的目标。
陈默深吸一口气，亲自将一个重达十公斤，绑着木质底板的炸药包，缓缓地，塞进了冰冷的炮管。
然后，他解开一个油纸包，用戥子称出三两二钱黑火药，小心翼翼地从炮管后方的点火孔倒了进去，再用一根长长的引信连接好。
万事俱备。
李云龙举起了望远镜，手心里全是汗。
赵刚的表情也很严肃，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马东师傅和所有工匠，都躲在几十米外的一处土坡后面，伸长了脖子，连呼吸都忘了。
陈默检查完最后一遍，对着所有人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然后点燃了手里的火绒。
他看着那根引信，火花“嗤嗤”地向前蔓延。
整个山沟，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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