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外的山野。
山路上，一支队伍在无声地行军，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被风搅成一团模糊的噪音。
队伍中间，几个兵工厂的工匠推着一辆独轮车，车轮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像是在黑夜里划开一道细小的伤口。
车上，用一块破帆布盖着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像个卧倒的汽油桶，又像一口小号的铁锅。
一营的战士们扛着枪，时不时地回头瞥一眼那个怪物，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怀疑。
陈默就走在独轮车旁边，手里提着一个木箱子，步伐沉稳。
张大彪放慢了脚步，从队伍前面蹭了过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黑暗中像一块粗糙的岩石。
他凑到陈默身边，压低了声音，一股子烟草和硝烟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秀才。”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怀疑。
“就凭这玩意儿？”
他用下巴指了指车上那个被帆布盖住的东西。
“一个汽油桶，几根破木头？”
他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在喉咙里咕哝。
“你可别把咱一营的弟兄们给坑了。”
“团长在气头上，你可不能跟着他犯浑。到时候你这炮要是放个哑屁，或者打偏了，我的人一冲锋，就全成了鬼子重机枪的活靶子！”
“那责任，你担得起吗？”
陈默停下脚步，转过头。
黑暗中，他看不清张大彪的脸，却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来自一线指挥员的担忧。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解释什么复杂的原理。
他只是看着张大彪的方向，平静地说了一句。
“张营长。”
“科学，不会放哑屁。”
一个小时后，队伍抵达了杨村炮楼外围的预定区域。
张大彪把一营的弟兄们像钉子一样，一个个按进了山坡的褶皱里，构筑起临时的突击阵地。
他刚安排好一切，就看见陈默带着那几个工匠，推着车，竟然越过了他的阵地，继续往前摸。
“干什么去？！”
张大彪心里一惊，几步窜了过去，一把拉住独轮车的车把。
“再往前就是鬼子的火力覆盖区了！找死啊！”
陈默停下来，指着前方约三百米处的一片凹地。
那地方比张大彪的阵地更靠前，也更暴露。
“张营长，炮位要设在那里。”
张大彪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他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啥？！”
他一把将陈默拽到一丛灌木后面，压着火气低吼。
“你他娘的疯了！把炮架在那儿？鬼子的机枪都不用瞄，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咱们！”
“那是送死！老子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把炮架在步兵冲锋线前面的！”
“不行！绝对不行！”
张大彪的态度斩钉截铁。
他手底下几百号弟兄的命，不是拿来给一个秀才做试验的。
陈默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画满了符号的马粪纸，借着远处炮楼探照灯扫过的一点余光，指着上面的一条抛物线。
“张营长，你看。”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课堂上讲解一道数学题。
“鬼子的炮楼是钢筋水泥的，侧面打不穿。唯一的弱点，是顶盖。”
“要让咱们的炮弹，以一个接近七十度的角度，像一颗石头一样砸下去，才能发挥最大的破坏力。”
他用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
“根据测算，炮楼距离我们这里五百八十步，它的高度是西米。要实现这个打击角度，我们的发射阵地，必须前移到三百米的位置。”
“这是计算出来的结果，多一米，少一米，都会影响最终的落点。”
张大彪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角度，什么计算，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信战场上用血换来的经验。
“我不管你什么狗屁计算！”他一把推开那张图纸，“老子只知道，人过去了，就回不来！”
两人正僵持不下，身后一个声音像闷雷一样滚了过来。易杨海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吵吵什么？！”
李云龙和赵刚摸了上来，他手里举着望远镜，刚才的一幕全看在眼里。
“团长！”张大彪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您看这秀才，他要把炮推到鬼子眼皮子底下去！那不是让我一营的弟兄们去送死吗？！”
李云龙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望远镜，走到陈默身边，拿过那张图纸看了看。
他同样看不懂上面那些鬼画符。
但他看懂了陈默的眼神。
那是一种对自己所学的东西，抱有绝对信心的眼神。
跟自己对自己枪法的信心，一模一样。
李云龙把图纸还给陈默，然后一巴掌拍在张大彪的后脑勺上。
“你他娘的懂个屁！”
他骂道。
“老子让你带兵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跟秀才抬杠的！”
“让你的人，立刻给老子挖坑！就在秀才说的地方挖！”
他指着那片凹地，下了死命令。
“动作都他娘的给老子轻点！谁要是弄出动静惊动了鬼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听陈秀才的！出了事，我李云龙担着！”
“团长”张大彪还想说什么。
“执行命令！”李云龙眼睛一瞪。
“是！”
张大彪只能咬着牙，憋着一肚子火，回头招呼自己的兵。
命令就是命令。
十几个战士猫着腰，像一群狸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片凹地，用工兵铲开始飞快地挖掘。
陈默的技术小组也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没有丝毫的慌乱，每一个动作都有条不紊，像是在自家的工坊里干活。
马东师傅带着两个工匠，负责挖掘炮位。
他们没有胡乱地挖，而是根据陈默画出的尺寸，挖出一个精准的梯形坑。
另外两个工匠，则把独轮车上的沙袋一个个搬下来，在炮位的后方垒起一个坚固的后座力抵墙。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专业。
那些原本还带着几分轻视的一营战士，看着他们熟练的动作，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了。
这几个家伙，看着不像来打仗的，倒像是来修房子的。
可这修房子的架势，还真他娘的有点门道。
终于，炮位准备就绪。
陈默亲自指挥着，几个人合力将那个沉重的，黑乎乎的“没良心炮”，稳稳地安放在了炮位上。
他拿出那个简易的象限仪，仔细地校对着炮口的仰角。
又拿出那根测距杆，对着远处的炮楼，反复地进行最后的确认。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在操作什么价值连城的精密仪器。
周围的人，无论是工匠还是一营的战士，都屏住了呼吸。
在这一刻，这个丑陋的汽油桶，似乎也变得神圣起来。
一切准备就绪。
陈默亲自抱起一个巨大的，带着木质尾翼的炸药包，缓缓地，郑重地，将它送入了黑洞洞的炮口。
然后，他接上引信，对马东师傅点了点头。
马师傅手里攥着火绳，手心里全是汗。
阵地部署完毕。
黑洞洞的炮口，在夜色中像一只沉默的巨兽之眼，无声地，冷酷地，指向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死亡堡垒。
山风吹过，带来一丝血腥味。
大战前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后方的突击阵地里，张大彪举着望远镜，手心冰凉。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炮位，看着那几个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人影，心里七上八下。
他身边的排长凑了过来，压着嗓子问。
“营长，能成吗？”
张大彪放下望远镜，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看着那个丑陋的汽油桶，又看了看远处那个坚固的炮楼，怎么也无法把这两样东西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他摇了摇头，对着排长，也像是对着自己，低声嘀咕了一句。
“阵仗倒是不小”
“可这玩意儿，没个准星，没个标尺的”
“他个秀才，难道要用嘴，把炮弹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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