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西月，牡丹开得泼天富贵。朱红宫墙般的花萼托着层层叠叠的花瓣，有的如胭脂点染，有的似白雪堆簇，连空气里都飘着甜腻的香。瑞王府的花园里，几十株名品牡丹正到了最盛时，园丁们提着水壶穿梭其间，瓷壶碰撞青石路的脆响，混着远处传来的琵琶声，倒像是把这满园春色都泡在了蜜里。
但瑞王赵楷的书房里，却透着股与这春光格格不入的凉意。
雕花梨木椅上，礼部尚书范致虚己坐了近半个时辰。他指尖着青瓷杯沿，杯里的雨前龙井早己凉透，碧色的茶叶沉在杯底，像一群蛰伏的虫。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官服上绣的孔雀补子上流动，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比北地的寒冰还要僵硬。
“范大人今日倒是清闲。”赵楷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正临着一幅《兰亭序》，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墨痕肥瘦相宜，竟有几分王羲之的风骨。他穿着月白锦袍，腰间悬着枚羊脂白玉佩，玉色温润，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那是去年陛下赵杰亲赐的，赏赐的理由是“洛阳治政有功”，可府里的老人都知道，那日瑞王从宫里回来，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玉佩上的温度，像是能透过衣料渗进骨头里。
范致虚干咳一声，把目光从那枚玉佩上移开。他知道这位瑞王的性子，看似温和如春风，实则心眼比绣花针还细，半句错话都能被他嚼出三分滋味。他放下茶杯，杯盖与杯身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爷说笑了。”范致虚欠了欠身子，语气却郑重起来，“臣今日来，是有件要事想禀王爷。”
赵楷的笔顿了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他抬眼时，眼底的笑意淡了些：“范大人是礼部的首脑，掌管着朝廷礼仪典章，能让您称为‘要事’的，想必不是寻常琐事。”
“陛下近日在东宫设了经筵。”范致虚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桌面说话，“命太子随李纲学《资治通鉴》，说是要‘明兴衰，知得失’。”他特意加重了“李纲”二字——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李纲是太子赵旉的启蒙恩师，更是坚定的“保嫡派”，当年太子册立时，正是李纲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说“国本宜早定，庶免祸乱”，这话当时就得罪了不少觊觎储位的皇子。
赵楷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他想起上个月回汴京述职，在宫门口撞见李纲从东宫出来，手里捧着的正是《资治通鉴》的抄本，当时他只当是寻常授课，没曾想竟是父皇亲自下的旨意。
“太子今年七岁了吧？”赵楷慢悠悠地蘸了点墨，“正是该读书的年纪。李太傅学问深厚，有他教导，是太子的福气。”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半分异样，可范致虚却注意到，他悬在纸上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书房里静了片刻，只有窗外的风卷着花瓣，落在窗棂上沙沙作响。范致虚摸了摸袖袋里的锦盒，指尖能感受到东珠的凉滑，那是辽东总兵王显上个月托人送到京城的，附信里只说“愿为王爷前驱”，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王爷有所不知，太子上月染了风寒，至今未愈。”他往赵楷那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太医院的刘院判是臣的同乡，前日醉酒后对臣说……说太子这身子骨，怕是难承大统啊。”
“啪”的一声，赵楷手里的狼毫笔掉在了宣纸上，浓黑的墨汁迅速晕开，把那“之”字染成了一团墨疙瘩。他像是没察觉，只是盯着范致虚，眼底的温和彻底散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范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臣不敢欺瞒王爷。”范致虚从袖中掏出锦盒，轻轻放在桌上。锦盒是用上好的云锦做的，边角绣着暗金色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推了推锦盒，“这是辽东总兵王显的一点心意。他说辽东苦寒，将士们戍守边疆不易，若将来有能者主政，还望王爷多体恤边关将士。”
赵楷没有去碰那锦盒，只是看着范致虚。他认得这个锦盒，去年王显进京述职时，曾想把它献给父皇，当时父皇看都没看，只说“将士们的心意朕领了，东珠留着赏给有功的兵卒吧”。如今这盒子辗转到了自己手里，倒像是命运开了个讽刺的玩笑。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那里还留着笔掉落时溅上的墨点。十年前的景象忽然涌上心头——母亲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得像纸，拉着他的手一遍遍说：“楷儿，莫争，平安就好。这宫里的位置，看着风光，底下都是白骨堆成的。”那时他才十五岁，跪在床边点头，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
可去年汴京保卫战的情景，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金军的铁蹄踏到城下时，他亲赴城头督战，流矢擦着手臂飞过，带起的血珠滴在城砖上，红得刺眼。而那时，太子赵旉正在后宫里玩蹴鞠，太监们围着他欢呼，笑声隔着宫墙传出来，像一把钝刀在割他的肉。
凭什么？他赵楷为大宋出生入死，守着这半壁江山，而那个只会在后宫享乐的黄口小儿，却能稳稳当当地坐在东宫？
“范大人说笑了。”赵楷忽然笑了，把锦盒推了回去，笑容里又带上了惯常的温和，“陛下春秋鼎盛，太子康健，我等做臣子的，只需尽心辅佐，岂能有非分之想？”
范致虚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看着赵楷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心里却明白，这话当不得真。瑞王要是真没心思，刚才笔也不会掉，眼底的寒意也不会露出来。
“王爷说的是。”范致虚顺势把锦盒收回来，揣进袖袋，“是臣失言了。”
“无妨。”赵楷站起身，理了理锦袍的褶皱，“范大人远道而来，本王该尽地主之谊。来人，备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辽东确实苦寒，让王总兵多给弟兄们添些冬衣，若是军械不足，也可让人递个条子到兵部，本王会留意的。”
范致虚心里一喜，忙躬身谢恩。他知道，这句话才是瑞王真正的答复。
宴席设在花园的水榭里，牡丹开得正艳，落了一地花瓣。赵楷频频举杯，谈笑风生，说的都是些诗词歌赋、农桑水利的闲话，半句不提东宫和辽东。范致虚却吃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瑞王最后那句话，以及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野心。
酒过三巡，范致虚起身告辞。赵楷亲自送到府门口，看着他的轿子消失在巷口，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淡下去。他转身回府时，管家低声问：“王爷，范大人送来的锦盒……”
“收起来吧。”赵楷的声音冷得像冰，“放在库房最里面，别让人看见。”
管家应了声“是”，看着瑞王的背影走进书房，那背影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满园的牡丹还在盛放，可这富贵荣华里，却像是藏着无数把淬了毒的刀，正等着划破这看似平静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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