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东宫，与洛阳瑞王府的热闹不同，总是透着股淡淡的药味。
太子赵旉趴在描金紫檀木案上，手里攥着支小狼毫，正一笔一划地写着“天地玄黄”。他今年七岁，穿着明黄色的小蟒袍，领口绣着精致的云纹，可那袍子套在他身上，却显得空荡荡的，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写不了几个字，他就忍不住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风中的芦苇。
“殿下，歇歇吧。”太傅李纲赶紧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笔，又让人端来一碗润肺汤。汤是用川贝、雪梨和冰糖炖的，甜丝丝的，可赵旉喝了两口，就皱着眉推开了：“先生，我还能写。”他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病后的沙哑，“父皇说，我是大宋的太子，不能怕苦。”
李纲看着他冻得发红的小手，心里一阵发酸。这孩子自小体弱，一岁时得过场急病，差点没挺过来，从此就落下了病根，稍微着点凉就咳嗽不止。上个月一场风寒，更是让他病了大半个月，太医换了好几个方子，也不见好转。
“殿下有这份心，陛下知道了定会欣慰。”李纲摸了摸他的头，那头发软软的，像上好的绸缎，“但读书写字，也得循序渐进。今日就到这里，老臣给您讲段岳飞将军破阵的故事吧？”
赵旉摇摇头，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先生，岳飞将军是不是很厉害？”他忽然凑近李纲，声音压得很低，“昨日我去给淑妃娘娘请安，她宫里的刘太监说……说二哥比我更像父皇。还说，二哥在洛阳打了胜仗，将士们都服他。”
李纲的心猛地一沉。淑妃是瑞王赵楷的生母，虽己失宠多年，却在后宫经营多年，宫里不少太监宫女都是她的眼线。这话从她宫里的人口中说出来，绝不是随口闲谈，分明是在试探太子，甚至是在动摇东宫的根基。
他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殿下，刘太监的话不可信。您是陛下亲立的太子，是大宋名正言顺的储君，这是谁也动摇不了的。”
可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他想起昨日在朝堂上，范致虚借着“边关防务”的由头，明里暗里夸赞瑞王在洛阳“治政严明，深得民心”，还说“皇子之中，唯瑞王有陛下年轻时的风范”。当时陛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瑞王确有长进”，可李纲却注意到，陛下握着朱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这些年，瑞王在地方上政绩斐然，先是在江南治水有功，去年又在汴京保卫战中立了功，笼络了不少朝臣和将领。反观太子，年纪尚幼，又体弱多病，能依靠的，除了陛下的宠爱，便只有他们这些老臣了。可帝王的心思，最是难测，万一哪天陛下觉得太子不堪重任……李纲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赵旉咬着嘴唇，大眼睛里泛起了水光，“父皇最近都不来看我了。上次我去请安，他还在看二哥送来的奏折，说二哥写得好。”
李纲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蹲下身，看着太子清澈的眼睛，认真地说：“殿下，陛下日理万机，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他心里是记挂着殿下的，不然也不会让老臣来教您读书了。”他顿了顿，又说，“您只要好好养病，好好读书，将来做个贤明的君主，自然会得到所有人的敬重。”
赵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李纲的衣袖：“先生，我会好好读书的。我要像父皇一样，保护大宋的百姓。”
看着孩子认真的模样，李纲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入仕途时，曾亲眼见过先帝废长立幼引发的血雨腥风，那时朝臣们互相攻讦，皇子们兵戎相见，多少无辜的人成了刀下亡魂。他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殿下真乖。”李纲勉强笑了笑，“老臣再给您讲个故事吧，讲寇准寇大人澶渊退敌的故事。”
赵旉最喜欢听这些英雄故事，顿时忘了刚才的烦恼，睁大眼睛催促道：“先生快讲，寇大人是不是很勇敢？”
李纲刚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父子俩都是一愣，李纲赶紧拉着赵旉起身接驾。赵杰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角的皱纹比上次见面时更深了些，可眼神依旧锐利，扫过书房里的情景，最后落在赵旉身上。
“儿臣参见父皇。”赵旉赶紧行礼，刚弯下腰，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免礼。”赵杰摆摆手，快步上前扶住他，眉头皱得紧紧的，“怎么又咳嗽了？太医怎么说？”
“回陛下，太医说殿下是风寒未愈，还需静养。”李纲在一旁答道。
赵杰摸了摸赵旉的额头，又看了看他案上的字，语气缓和了些：“旉儿，身子不好就别硬撑着，读书的事不急。”
“父皇，儿臣不苦。”赵旉仰起小脸，努力挤出个笑容，“儿臣要快点好起来，帮父皇分忧。”
赵杰的眼神柔和了些，他拉着赵旉的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石榴树：“你还记得吗？这棵树是你出生那年，父皇亲手栽的。如今都长这么高了。”
“记得。”赵旉点点头，“去年还结了好多石榴呢。”
“是啊，结了好多。”赵杰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父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想着快点长大，帮你爷爷做事。可真等长大了，才知道这江山有多沉，这担子有多难挑。”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李纲：“李先生，太子的功课，不必太急，以静养为主。若是他精神好些，就多讲讲历代贤君的故事，让他明白做君主的本分。”
“老臣遵旨。”李纲躬身应道。他能听出，陛下这话里，有担忧，也有嘱托。
赵杰又陪着赵旉说了几句话，无非是问他想吃什么、玩什么，语气里满是父爱。可李纲却注意到，陛下的目光时不时掠过窗外，像是有什么心事。临走时，赵杰又嘱咐了句“好生照看殿下”，才转身离开。
看着陛下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李纲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知道，陛下心里是向着太子的，可这份偏爱，在瑞王日益膨胀的野心面前，能支撑多久？
赵旉拉了拉他的衣袖：“先生，父皇是不是不开心？”
李纲回过神，蹲下身对他笑了笑：“没有，陛下是太累了。殿下好好养病，等病好了，陛下一定会很开心的。”
赵旉点点头，可大眼睛里的困惑，却丝毫未减。他不懂为什么淑妃宫里的太监要那样说，也不懂父皇为什么总是皱着眉，更不懂这金碧辉煌的东宫里面，为什么总像是藏着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案上的宣纸上，把那“天地玄黄”西个字照得清清楚楚。可李纲看着那西个字，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仿佛看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东宫，那些眼睛里，有贪婪，有野心，还有冰冷的杀意。这风雨欲来的东宫，他能守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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