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墙头上的石榴花
林强走后的第三年，陈慧敏院儿里的月季开得越发疯，红的、粉的、黄的，攀着院墙爬了半面，风一吹，花瓣落得满地都是。她退了休，日子就耗在侍弄花草上，要么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看胡同里的半大孩子追着跑，踢翻了张奶奶家的煤球筐，又被李大爷举着拐棍骂。张婶常来陪她坐着，聊起林强，陈慧敏总笑着摆手：“那孩子现在该当爹了，日子定是红火的。”
这天傍晚，她正踮着脚收晾衣绳上的床单，院墙外“哐当”一声响，接着是作业本散落的哗啦声。陈慧敏扒着门缝一看，墙根下蹲着个半大小子，十五六岁，正急慌慌地捡本子，旁边倒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个布包，露出半截药盒。
“小伙子，摔着没？”她拉开院门。
小子抬头，脸憋得通红：“没、没事阿姨，车闸坏了，没刹住。”他说话带点河北口音，尾音有点飘。
陈慧敏帮他把车扶起来，车座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铁管。“闸坏了可不敢骑，”她指了指胡同口，“以前那儿有个修车铺，可惜……”话到嘴边突然卡住——这小子的眉眼，竟有几分像林强，尤其是笑起来时，嘴角那颗小小的痣，跟画上去的似的。
“阿姨，您知道哪儿还有修车的不？”小子挠了挠头，布包上的带子被他拽得发白，“我爸让我给爷爷送药，这要是骑半路再坏了……”
“我帮你看看吧。”陈慧敏转身回屋，从储藏室的角落翻出个铁盒子——里面是林强当年留下的扳手、闸皮，还有半管没用完的机油。她蹲在地上拧闸螺母时，小子蹲在旁边看，眼睛亮晶晶的：“阿姨，您还会修车啊？”
“以前跟人学过两手。”扳手有点锈，她用袖子擦了擦，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有点发涩，“你爸是……”
“我爸叫林强！”小子嗓门亮了些，带着点骄傲，“我妈说，我爸年轻时候在北京修车，手艺好得很，胡同里的人都找他！”
陈慧敏拧螺母的手顿了顿，抬头时，正看见小子脖子上挂着个银锁，锁身上刻着个“安”字——跟当年林强挂在工具箱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爷爷……身体不好？”她低头继续拧闸，声音有点哑。
“嗯，肺气肿，跟我爸打电话总咳。”小子扒着车座晃了晃，“我爸忙，让我先过来送药，说过几天他自己来。”
闸皮换好了，陈慧敏捏了捏车闸，挺紧实。“行了，慢点开。”她把扳手放回盒子，“药别颠坏了。”
小子连连道谢，跨上车时又回头：“阿姨，我叫林小安。我爸说，要是在胡同里遇到难处，就找姓陈的阿姨，说您是好人。”
陈慧敏站在门口，看着林小安的车铃叮铃叮铃拐过胡同口，手里还攥着那半管机油。夕阳把院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冒了个石榴花苞，青绿色的，像个攥紧的小拳头。
第西章：旧工具箱里的糖
林小安走后的第二天，陈慧敏把那个铁盒子从储藏室搬了出来，放在窗台上。盒子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上海牌”三个字，是当年林强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说“这牌子结实，能传代”。她掀开盖子，里面的扳手、螺丝刀摆得整整齐齐，最底下压着个油纸包，拆开一看，是几块水果糖，糖纸都泛黄了——那是林强刚搬来的时候，给她孙子留的，后来孙子随女儿去了南方，糖就一首搁着。
正愣神，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张婶端着碗炸酱面过来：“刚炸的酱，给你盛了点。”她眼尖，瞥见窗台上的铁盒子，“这不是林强那工具箱吗？你咋翻出来了？”
陈慧敏把糖纸包好，塞回盒子底：“昨天帮个孩子修车，用了里面的闸皮。”
“孩子？”张婶放下碗，“是不是个河北口音的半大小子？我上午看见他在胡同口打听林师傅，说要找‘当年修车的林强’。”
陈慧敏搅着碗里的炸酱，没说话。
“说起来，”张婶叹了口气，“前几天我去邮局寄东西，碰见林强他爸了。老爷子拄着拐棍，说是来北京复查，还问起你，说‘慧敏姑娘身子骨还好不’。”
陈慧敏的筷子顿了顿：“老爷子……还好？”
“哪能好啊，咳得首喘。”张婶扒拉着面条，“他说林强这几年不容易，超市生意一般，媳妇又怀了二胎，里里外外靠他一个人扛。这次本想自己来复查，林强不放心，非让儿子先送药，说过几天抽时间亲自来。”
那天晚上，陈慧敏没睡好。半夜起来喝水，看见窗台上的铁盒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伸手摸了摸，盒盖上的“上海牌”三个字硌得手心发麻。她想起林强刚搬来的时候，总在工具箱里藏糖，说是“干活累了，吃块糖甜乎”；想起他修完车，总把工具擦得锃亮，说“工具跟人一样，得疼惜着用”。
第西天下午，陈慧敏正在院里浇月季，听见胡同口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不是林小安那辆的破响，是那种清脆的、带着点钝重的铜声。她手里的水壶“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溅湿了裤脚。
胡同口拐进来个人，推着辆二八自行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头发比三年前少了些，额角的皱纹也深了，但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还是弯的。他看见院门口的陈慧敏，推着车的手紧了紧，车把上的布包晃了晃，露出里面的药盒。
“陈姐。”林强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陈慧敏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近，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个小布偶，是给孩子买的。“来了。”她弯腰捡起水壶，指尖有点抖，“老爷子……还好？”
“嗯，昨天复查了，医生说比去年强。”林强把车停在墙根下，车轱辘蹭到了那丛月季，花瓣落了他一裤腿，“小安说，前几天是您帮他修的车？”
“顺手的事。”陈慧敏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林强跟着她进院，眼睛扫过院子——月季还是那么多，只是原来的修车棚改成了花架，上面爬着丝瓜藤。他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铁盒子上，愣了愣，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陈慧敏端水出来时，看见林强正蹲在窗台下，用手指轻轻摸着工具箱上的“上海牌”三个字。“这盒子……您还留着。”他的声音有点闷。
“扔了怪可惜的。”陈慧敏把水杯递给他，“里面的工具还能用。”
林强接过水杯，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又飞快地躲开。院子里很静，只有丝瓜藤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
“陈姐，”林强突然开口，“我这次来，除了陪我爸复查，还想……还想跟您说声对不起。”
陈慧敏没看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月季花瓣：“都过去了。”
“过不去。”林强的声音有点急，“当年我走得太混蛋了，我不该……”他没说完，只是把水杯攥得很紧，指节都泛白了，“我媳妇知道我来北京，让我给您带点东西。”他从布包里掏出个罐子，“她自己腌的酱菜，说您以前总说老家的酱菜好吃。”
陈慧敏接过罐子，罐口用蜡封着，还带着点温度。“让你媳妇费心了。”
两人又没话了。林强喝完水，站起来要走：“我爸还在旅馆等着，我得过去了。”
“嗯。”陈慧敏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推起自行车，车把上的布偶晃啊晃的。
“陈姐，”林强跨上车时，突然回头，“我爸说，想请您有空去旅馆坐坐，他……他想跟您说说话。”
陈慧敏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她熟悉的局促，还有点别的什么，像当年他站在雨里，说“我怕你一个人害怕”时的样子。她点了点头：“好。”
林强笑了，嘴角的痣也跟着动了动。他骑上车，铃铛声又响起来，清脆地飘在胡同里，像很多年前，他刚搬来的时候一样。
陈慧敏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个酱菜罐，罐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暖烘烘的。她抬头看了看墙头，昨天那个青绿色的石榴花苞，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个小口，露出里面一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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