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画稿上的缺角与未说的话
后半夜下了场雨，胡同里的青砖地浸得透湿，踩上去能印出浅浅的脚印。晓棠拎着画板出门时，裤脚不小心蹭到墙根，沾了点青苔的绿。
石墩上的搪瓷缸被王大爷挪到了屋檐下，缸里的水换了新的，薄荷叶还是昨天那片，只是被泡得更软了，贴在缸壁上，像片淡绿的影子。王大爷正蹲在石墩旁，用手指把砖缝里的积水往一块儿拢——他总说“水得归一处，才不浪费”。
“王大爷，”晓棠把画板靠在石墩上，“我今天去画室交稿，老师说……说我可以保送南方美院的附中。”她的声音有点轻，像怕惊扰了砖缝里的水。
王大爷的手顿了顿，指腹上的泥蹭在青砖上，留下个模糊的印子。“好啊，”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湿气，“你娘年轻时候就说，你这手是拿画笔的，不是攥锅铲的。”他指了指晓棠的画板，“画稿借我瞅瞅？”
晓棠把画稿抽出来，风一吹，画纸边角卷了起来。上面除了石墩和搪瓷缸，还多了个穿白裙子的姑娘，站在槐树下，帆布包上的银锁闪着光。只是姑娘的脸没画完，只勾了个模糊的轮廓，像被雾气遮着。
“这姑娘是昨天来的那个吧？”王大爷用指节轻轻敲了敲画稿上的银锁，“跟你小时候戴的那个，倒有几分像。”
晓棠的手指在画稿上了两下，把卷起来的边角捋平：“她叫林薇，说要在胡同里待几天，拍些老物件的照片。”她顿了顿，忽然说，“她还问我，知不知道李奶奶在哪儿。”
王大爷往搪瓷缸里续了点水，水面晃了晃，薄荷叶又漂了起来。“我给她儿子打了电话，”他的声音轻得像雨丝，“说胡同可能要拆了，问她回不回来看看。”
晓棠没说话，只盯着画稿上的石墩。石墩侧面的“囍”字被她描得很深，刻痕里像藏着点阳光。她忽然想起昨天林薇说的话——林薇的爷爷当年送邮件时，总看见李奶奶蹲在石墩上择菜，手里攥着张纸条，说是“给修铁路的男人写的信，等他回来念”。
“小宇呢？”王大爷忽然问，“今早没见他来。”
晓棠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画稿，纸角被捏出个褶子。“他……他说要去师范学校看考场。”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点泥，是刚才路过馒头铺时蹭的，“他的录取通知书，昨天就到了。”
正说着，胡同口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叮铃叮铃”的，在湿淋淋的空气里显得格外亮。小宇骑着车拐进来，车筐里放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露着“师范大学”的字样。他看见石墩旁的晓棠，捏车闸的手顿了顿，车链子“咔哒”响了一声。
“我刚去邮局，”小宇把车停在槐树下，从车筐里拿出个油纸包，“陈奶奶给的糖糕，还热着。”他把纸包往晓棠手里塞，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像被烫了下，猛地缩了回来。
晓棠没接，只把画稿往他面前递了递：“你看，我把林薇画进去了。”
小宇的目光落在画稿上，扫过那个没画完的脸，又落在石墩旁的银锁上。他忽然想起昨天林薇说的话——林薇的爷爷当年撞坏石墩后，李奶奶连夜用布把磕角包了起来，说“这石墩得护着，不然他回来，该找不到家了”。
“胡同要拆了。”小宇忽然说，声音有点哑，“我今早听拆迁办的人说的。”
晓棠的手猛地一颤，画稿“哗啦”掉在石墩上，正好盖住那个“囍”字。雨点又开始往下落，细细的，打在画纸上，晕开了一点钴蓝色的颜料，像滴没忍住的泪。
“那石墩……能留下吗？”晓棠的声音带着点哭腔，“林薇说，她爷爷临终前还念叨，说这石墩上的缸水，比啥都甜。”
小宇弯腰捡起画稿，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雨珠。画稿上的搪瓷缸被雨水打湿，缸沿的豁口像在慢慢渗水。他忽然想起奶奶木匣里的红绳，那两个银锁被磨得发亮，锁芯里像藏着一辈子的话。
“我去跟拆迁办说。”小宇把画稿塞进晓棠的画板里，语气比刚才定了些，“就说这石墩是老物件，上面还有故事呢。”他跨上自行车，脚刚蹬了半圈，又回头说，“糖糕你拿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晓棠看着他的自行车拐出胡同口，车铃铛“叮铃叮铃”地响，把雨丝都撞得颤了颤。她把油纸包打开，糖糕的热气冒出来，混着雨水的湿气，扑在脸上，有点烫。
王大爷把搪瓷缸从屋檐下挪出来，放在石墩上。雨点打在缸沿上，“叮叮当当”的，像有人在轻轻敲着什么。“你看，”他对晓棠说，“这缸水啊，不管下不下雨，都得有人守着。”
晓棠低头看着画稿，手指在那个没画完的脸上轻轻画了个圆。雨还在下，胡同里的青砖地被泡得发亮，像铺了一地的镜子，照见老槐树的影子，照见石墩上的搪瓷缸，也照见她手里攥着的糖糕，热气腾腾的，像颗不肯凉下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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