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赴京
指骨失踪的第三日，京城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刑部侍郎身边的老仆，穿一身藏青棉袍，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见了无尘便躬身行礼：“小师父，我家大人说，有些东西，该还给寺里了。”
木盒打开时，那缕纠缠多日的梅香突然炸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支玉簪，样式全是未开的梅，断口处都泛着和之前那支一样的冷光。最底下压着张纸，是侍郎亲笔写的：“梅府旧物，恐与寺中旧事有关，特送回听禅，盼了尘缘。”
末句的“了尘”二字，墨迹深得像要透纸。
无尘摸着那些玉簪，后颈的疤突然烫得厉害，竟在其中一支的断口处，看到了和那具尸骨指骨里一样的银丝。这不是巧合——当年“借缘”的，何止百姓，怕是连京城里的权贵，都藏着见不得人的债。
“大人还说，若小师父愿往京城一行，梅府后院的绿萼梅，这几日该开了。”老仆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说，有些花，总得见了种树人，才算真的开过。”
了悟在旁听得心惊：“师弟，京城水深，那梅府……”
“该去的。”无尘把玉簪收进盒里，“二十三年前没结果的事，总得有个收尾。”
动身那日，天刚蒙蒙亮。无尘只带了那半枚拼合的铜钱和那支嵌着银丝的玉簪，走到寺门口时，见那穿素白披风的女子候在银杏树下，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竹篮。
“给你。”她递过篮里的东西，是块用梅汁和的面团，蒸成了梅花的形状，“路上吃，填肚子。”
无尘接过时，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得像块玉。抬头看时，她眼尾的红痕不知何时淡了，倒像是从未有过。
“我叫阿梅。”她忽然笑了，眉眼弯得像新月，“等你回来，我在梅树下埋坛新酒。”
这句话说完，人就没了影，只有竹篮里的梅花糕还留着余温，和那缕梅香一起，缠上了无尘的行囊。
赴京的路走了七日。马车过黄河时，无尘掀开帘子，见岸边的芦苇荡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素白披风，正弯腰往水里放着什么。仔细看，竟是无数枚铜钱，在阳光下闪着亮，像要把整条河都铺满。
“那是谁？”车夫探头看了眼，“这荒郊野岭的，怪瘆人的。”
无尘没说话，只是把那半枚铜钱握得更紧了。他知道，阿梅一首在跟着，像跟着一场迟了太久的归途。
到京城那日，正赶上梅府的赏梅宴。马车停在巷口，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冷冽梅香，比寺里的浓上十倍，混着脂粉气和酒气，反倒让人心里发沉。
老仆引着他从侧门进府，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来到后院时，果然见着株绿萼梅，枝桠上缀满了花苞，却没有一朵全开的，像被冻住了似的。
“这梅树，是二十三年前移栽来的。”侍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鬓角竟添了些白发，“当时我还是个翰林院的小官，亲眼看着他们把树从听禅寺挖来，树根上还带着寺里的土。”
他指着树下的青石砖：“去年翻土时，在这底下挖出个东西，你或许认得。”
仆役撬开青石砖，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打开的瞬间，无尘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是半副骸骨，看身形是个孩童，腿骨处有明显的断裂，而那截失踪的指骨，正好好地嵌在孩童的手骨上，银丝缠着，像长在了一起。
“是阿梅的弟弟。”侍郎叹了口气，“当年梅府夫人不能生养，便用了听禅寺的邪术，借了梅氏的‘缘’，生下这孩子。可孩子长到三岁就没了，他们怕事情败露，连人带骨，都埋在了这梅树下。”
无尘看着那半副骸骨，突然明白账册里“梅氏，偿缘三代”的意思——不止梅氏自己，连她的孩子，都成了偿还的筹码。
这时，一阵风吹过，梅树上的花苞“啪”地绽开一朵，花瓣落在铁盒里，正好盖住孩童的眼窝。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整树的梅花竟在顷刻间全开了，白得像雪，香得让人发晕。
阿梅的身影，就站在梅花树下，穿着素白披风，手里捧着那个骨瓷娃娃。她对着骸骨轻声说：“弟弟，我们回家了。”
话音落时，那半副骸骨和指骨突然化作点点银光，钻进了瓷娃娃里。阿梅抱着娃娃，转身对无尘笑了笑，身影渐渐淡在梅香里，像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缕梅香，还萦绕在鼻尖，这一次，却暖得像春日的阳光。
侍郎看着空了的铁盒，喃喃道：“都了了……都了了……”
无尘低头摸出那半枚铜钱，发现上面的锈迹不知何时褪了，露出光洁的铜面，像枚崭新的钱币。后颈的旧疤，终于不再发烫。
他走出梅府时，夕阳正斜，把整条巷子都染成了金色。檐角的铜铃声仿佛从听禅寺传来，清越悠长，像是在说：
尘缘己了，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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