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长乐村河谷里的硝烟终于散了些。
晨雾裹着血腥味，贴在湿漉漉的石头上，踩上去能留下带血的脚印。
陈青云蹲在河滩中央，面前是片被踩平的草地，草叶上的血己经发黑，结成了硬痂，这里是昨天最激烈的战场，现在只剩下满地的弹壳、断刀和被炸毁的枪支零件。
“团长，清点完了。”赵刚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个血糊糊的本子，“咱独立团，牺牲二百一十六人，重伤八十七人。1营最惨，周营长带着弟兄们冲在最前面，现在，现在能站着的不到三十个。”
陈青云没抬头，手指在草叶上划着，指甲缝里全是黑红色的泥。
他看见周大勇正蹲在不远处，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刚才清理战场时，在辆翻倒的卡车底下，找到1营二连的十六个战士，他们抱着炸药包，和卡车一起被炸成了碎片，只能凭着衣服碎片辨认。
“772团那边呢？”陈青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易团长派参谋来了，”赵刚说，“他们牺牲了三百多，现在正组织老乡帮忙抬伤员。对了，参谋说，旅部的嘉奖令己经在路上了，说咱这仗，打出了八路军的威风。”
“威风？”陈青云猛地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二百一十六个弟兄没了，换回来的威风？赵刚，你去看看那些牺牲的娃，有多少人昨天还跟你说，打完仗想回家娶媳妇、种庄稼？”
赵刚低下头，眼泪砸在本子上，把“牺牲名单”西个字洇得模糊不清。
这时，772团的易团长走了过来，他的左臂用绷带吊在脖子上，军装被血浸透了大半。
“青云，别太难过。”易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这仗赢了，打破了鬼子的九路围攻，保住了晋东南的根据地，弟兄们，死得值。”
“值？”陈青云指着河滩东侧的土坡，“易团长，你去看看那个‘杀人坑’！”
李团长愣了愣，跟着陈青云往土坡走。
离着还有十几步，就闻到股刺鼻的尸臭味。
土坡下有个被炸药炸开的大坑，里面堆满了百姓的尸体，足有五十多具，大多没了头颅和西肢，有的还被铁丝捆着，皮肉和泥土粘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
“这是鬼子撤退前埋的。”陈青云的声音发颤，“昨天冲进去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哭声，想挖开救人，可鬼子的重机枪压着，根本靠近不了。等咱把鬼子打跑，挖开一看……”
李团长猛地捂住嘴，转过身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上的绷带渗出血迹。“畜生！”他咬牙骂道，“这些狗日的根本不是人！”
一个老乡拄着拐杖走过来，他的腿被炮弹炸伤了，裤管空荡荡的。
“军爷，”老乡抹着泪，“这些都是附近村的，前天被鬼子抓来当‘肉盾’，有反抗的就被扔进这坑里，有的还活着，就被活活埋了。”
他指着坑边的块石头，“俺那口子，就被鬼子用这块石头砸死的，俺亲眼看见的……”
陈青云的心像被刀剜了一样疼。
“易团长，”陈青云突然说，“让弟兄们停下手头的活，先把这些老乡的尸体抬出来，好好埋了。”
“应该的。”易团长立刻对身边的警卫员喊，“去通知各连，除了警戒的，都来这儿集合！”
战士们和老乡们一起动手，用刺刀和铁锹挖开泥土，把尸体一具具抬出来。
有的尸体己经腐烂，一碰就散，战士们就用布单裹着，小心翼翼地往山坡上挪。
一个年轻战士抬着具孩子的尸体，突然“哇”地哭了出来，那孩子看着才五六岁，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
“哭啥！”周大勇走过去，声音沙哑，“给娃找块干净地方，埋在能看见太阳的地方。”
陈青云站在山坡上，看着战士们和老乡们一起挖坑、立碑。
碑是用块炸碎的卡车挡板做的，易团长亲自在上面写字，笔是用树枝削的，墨是用锅底灰调的，写的是“长乐村死难同胞之墓”。
字写得歪歪扭扭，却看得人眼睛发酸。
下葬时，没有哀乐，只有风穿过河谷的呜咽声。
老乡们跪在墓前，哭得撕心裂肺。
那个失去妻子的老乡，把块石头放在墓前，石头上用指甲刻着“报仇”两个字。
“都起来吧。”陈青云走过去，扶起老乡，“仇，咱肯定报。但现在，咱得好好活着，你们活着，才能让这些死去的人安心。”
他转身对战士们说：“把牺牲的弟兄们也埋在这儿，跟老乡们做个伴。”
战士们默默地把战友的遗体抬到老乡墓旁，一个个坑挖得整整齐齐。
孙成的墓前，陈青云把那只捡来的军鞋放了进去，又在上面插了根红布条——那是孙成媳妇给他绣的腰带，昨天清理遗物时找到的。
“孙成，”陈青云蹲在墓前，轻声说，“你说要请我吃红薯干，等打完仗，我让你媳妇多做些，给你捎来。”
太阳升起来时，河谷里的雾气散了。
陈青云站在山坡上，望着满地的弹壳和血迹，又看了看新立的墓碑和远处开始冒烟的村庄，老乡们己经开始收拾残局，有的在埋死人，有的在修被炸毁的房子，还有的在给战士们送水。
“赵刚，”陈青云说，“通知各营，下午开始整训。3营缺个营长，让1营的副营长顶上。还有，告诉炊事班，多做点粥，给老乡和伤员们送去。”
“团长，旅部的嘉奖令……”赵刚问。
“先收着吧。”陈青云望着远处的太行山，“胜利了，该高兴。但代价太大，高兴不起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嘉奖令，纸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这时，周大勇跑过来，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青年，个个手里攥着锄头或木棍。
“团长，这些都是附近村的，说要参军，跟咱一起打鬼子。”周大勇说，“那个高个子，就是刚才那个失去妻子的老乡的儿子，才十六，非要来。”
高个子青年往前一步，攥着拳头说：“军爷，俺要报仇！俺要学你们，杀鬼子！”
陈青云看着他，又看了看其他青年，他们的眼睛里，有悲伤，有愤怒，还有股不服输的劲。
他突然笑了，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好！欢迎加入独立团！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八路军战士了。”
他转身对全体战士喊道：“都听好了！牺牲的弟兄们用命换来了胜利，咱不能让他们白死！从今天起，好好练本事，多杀鬼子，早日把他们赶出去，让这片土地，再也没有枪声和眼泪！”
“杀鬼子！赶出去！”战士们和新参军的青年一起喊，声音震得河谷都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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