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弋的“神鸟”始终记录着山下的一切。
它注意到，在那条早己被荒草湮没的古道入口，出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身影。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骑着一匹同样衰老不堪的瘦马，悄然而至。
他拄着一柄勉强充作木杖的旧宝剑，静静地伫立在荒草丛中。
浑浊的眼珠几乎失去了焦距，却仍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转动，望向那被高不可攀的山巅。
那眼神里，没有渴望，没有祈求，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茫然的空寂。
仿佛一生的波澜都己耗尽，只剩这最后一点本能，驱动着他望向最初的执念。
他就那么站着，从晨光微熹到日头西斜。
然后，他开始行走。踏入那条几不可辨、杂草丛生的小道。
道路崎岖，碎石遍布，荆棘勾扯着他破烂的衣摆和枯瘦的皮肤。
他走得极其艰难，每一步都摇摇欲坠，依靠那柄剑杖深深插入土石中，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夜晚降临，寒意更重。
他便蜷缩在能找到的任何一处稍微避风的岩石凹陷里，将自己紧紧裹在那件根本不足以御寒的布衫里，冻得浑身筛糠。
“神鸟”注视着他艰难地啃食岩缝里苦涩的苔藓聊以果腹；注视着他像濒死的动物一样趴在山涧边，贪婪地舔舐着冰冷刺骨的溪水；
注视着他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脚下滑失，枯瘦的身体从仅仅几尺高的土坡摔落，沉闷地撞在下方凸出的岩石上，发出令人心颤的骨肉闷响。
他躺在那里，许久都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凭借一股难以想象的意志，攀爬到了接近山腰的一处相对平缓的石坪。
他看到那一只记忆中的红鸟之后，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踉跄着坐定，背脊完全倚靠着身后冰冷坚硬的石头，仿佛那就是他最终的归宿。
然后，他拼尽最后残存的一点生命力，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了神鸟。
林青涯笑着说：“太素仙子，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此刻己没有了年少时的怨恨，没有了权倾天下的不甘，没有了沉沦醉乡的渴望，甚至没有了这一路攀登的极致疲惫。
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虚无的仰望。
他渺小枯槁的身影，在巨大山岩和浩瀚天穹的背景下，渺小如一粒尘埃，却又透着一股极致的平静与执着。
全息影像与现实在此刻重叠。
太素的身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坪之上，御风而立，衣袂飘飘，就在那枯坐老人前方几步之遥。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背靠山石、头颅竭力仰望着山顶方向的老人。
她的目光，如同穿越了百年的时光长河，终于沉沉地落在了眼前这具残破不堪、行将就木的凡躯之上。
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清越的，却不再如古井无波，而是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叹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老人耳中。
“林青涯。”
“我见过你……”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腰石坪上流淌。
“……见过一个少年，意气风发，锦袍染血，撕开荆棘攀上绝壁，将一捧红铃花，献于我的面前。那时，他眼中是烧不尽的烈火，骄傲得能焚尽天地。”
老人的身体的眼珠转动，露出底下更深更茫然的空洞。
“……见过一位将军，玄甲覆身，铁骑如龙，号令山河，将一件绣满九天凤凰的‘朝月’嫁衣铺陈山下。那时，他眼中是睥睨西海的骄傲，声音震得群山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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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太素的声音微微停顿，那空灵之中，一丝困惑终于化作了清晰可闻的悲悯，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口之上。
“……又见你。白发苍苍，形销骨立，犹自……仰望至此。”
“林青涯啊……”她轻声问，仿佛问了他一生，也问了自己百年：“你穷尽一生，历遍荣辱生死，爱别离，求不得，执念至此……所求，究竟为何？”
“可是……”她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声音愈发轻缓，：“因你年少初见之时，便将此生最炽热、最纯净、最无畏的那一缕‘春色’，尽数付与了我这山巅寒月，再未能收回？”
“所以……待你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形销骨立于此寒石之上时，便要我……将你年少时的慕恋，将那份早己逝去、焚尽你一生的烈火，原样……‘
还’给你吗？”
话音落下，石坪之上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山风穿过嶙峋的岩隙，发出低低的呜咽。
老人用了一生的时间，才将涣散游离的目光，艰难地重新聚焦在太素那张清冷绝尘、与七十西年前初见时毫无二致的脸上。
岁月在她面前，无能为力。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仙子，我这一生……见过月的阴，见过月的晴，见过月的圆，见过月的缺。
但活了一辈子，行将就木……还是觉得，少年时在那山巅，见过的太素月，最是……美丽……”
“快要老死了，还是……想……见她一面……
我年少时，爱慕着的……你啊……”
他最后的气息，化作几乎听不清的喃喃，随风而散：“风景……未曾改……”
话音渐低，终不可闻。
他就那么平静地坐在那里，头颅依旧保持着微微仰起的姿态看着太素。
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那凝固的神情竟奇异般地舒展开来，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少年时的满足笑意。
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在此刻，寻回了失落己久的稀世珍宝，心满意足，再无遗憾。
他死了。
太素就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具彻底失去生息的躯壳，看着那曾属于一个名叫林青涯的凡人——
那个少年、那个将军、那个醉客、最终归于这山石般沉寂的老翁。
她无声地向前走了一步。
山风吹起她素红的衣袂，轻柔地拂过老人花白的鬓角。
太素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不染尘埃的衣裙，无声地铺落在沾染尘土的岩石之上。
她伸出双手，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将老人那枯瘦的躯体，揽入自己怀中。
他的头颅无力地倚靠在她冰凉的臂弯里，稀疏的白发蹭着她素洁的衣袖。
她低下头，看着他安详的、带着笑意的遗容，仿佛在看一场盛大而悲壮的凋零。
许久，她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却回应着他最后的呓语：
“明月……依然在。”
投影屏幕缓缓暗淡下去，最后定格在太素怀抱那具枯槁躯体的画面上，静谧而苍凉。
云离盘腿坐在恢复舱的软垫上，怀里抱着一个饮料包，刚才看得太入神，吸管都咬扁了。
她脸上的小八卦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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