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衙六房之中，户房最是忙碌。管着钱粮户籍、田宅讼争，案牍如山。户房中有个老书吏，姓文，人称文老先生。年近花甲，背己微驼，终日埋首于浩繁卷宗之间，眼镜滑到鼻尖，目光却从镜片上方透出，锐利依旧。
他一手馆阁体小楷，写得又快又稳，工整如刻版。更厉害的是，他对历年卷宗档案了如指掌，但凡问起某年某地的赋税、某桩田产纠纷的细末，他略一沉吟，便能准确说出卷宗编号甚至存放方位，从无差错。府尹大人批阅重要文书，也常唤他一旁侍墨，因其不仅字好，偶尔还能指出文中引述旧例的细微谬误。
文老先生性情古板，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公务对答，几乎不与人交谈。每日点卯应差，埋首抄写，散值便归，如同衙门里一架最精密的文书机器。同僚皆敬他资历，也觉他无趣。
近日，户房却遇上一桩棘手的麻烦。一批关乎城西湖田清丈重新划界的旧档，竟不翼而飞。那批档案是十年前所立，载明了数百户渔民、农户的田产界址，是眼下处理一桩重大湖田纠纷的关键凭据。若寻不回，许多百姓田产将无据可依，极易引发民乱。
知府严令查找，户房上下翻箱倒柜，折腾了几日，一无所获。管理档案库的小吏战战兢兢，言说库房锁钥完好，并无盗迹，那批卷宗仿佛凭空消失。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嘀咕：“若是文老先生在便好了，他定知放于何处……” 可惜文老先生半月前告假归乡祭祖，尚未归来。
正当户房主事急得嘴角起泡时，文老先生竟背着个旧布包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听闻此事，他花白的眉毛蹙紧，并未多言，只道：“我去库房看看。”
库房内依旧杂乱。文老先生却不似旁人般无头苍蝇似的乱翻。他站在库房中央，目光缓缓扫过那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档案架，如同将军审视沙盘。
他走到存放地产类卷宗的区域，手指划过架格上标注年份的签牌，最终停在“景祐五年”至“景祐七年”的区间内。
“湖田清丈，是景祐六年秋的事。”他喃喃自语，目光在架格上细细搜寻。忽然，他指尖在某处停下——那里有一指宽的灰尘痕迹，与旁边格子的积灰厚度略有差异，似是近期有卷宗被抽走后留下的空白。
“应是存放于此。”他肯定道，随即又摇头，“但不对。景祐六年秋，雨水多，库房西北角渗漏过一阵。这批卷宗若放于此，必受潮气。当时是我亲手将它们临时挪至东南乾爽处的‘备用格’。”
他立刻转身，走向库房东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待处理的废弃卷宗，灰尘更厚。他毫不介意地伸手进去，摸索片刻，竟真的拖出几个厚实的卷宗盒！
掸去灰尘，打开盒盖，里面正是那批遍寻不着的湖田清丈旧档！保存完好，并无受潮痕迹。
众人又喜又愧，纷纷称赞：“还是文老记性如神！”
文老先生却并不欣喜，反而拿起最上面一卷，对着窗外光线仔细看了看封皮上的编号墨迹，又凑近嗅了嗅，眉头锁得更紧。
“这不是原档。”他忽然道。
“什么？”众人大惊。
“封皮编号的墨色，较新。虽极力模仿旧色，但烟料火气未退，胶性也重些，应是近月新写上去的。”他指尖点着那墨迹，“还有这糨糊，用的是新熬的麦浆，带着股甜味。库房存档，向来用防虫的紫胶糨糊，气味辛辣。”
他迅速翻开卷宗，查看内页纸张与字迹。乍看之下，纸张泛黄，字迹也是旧的馆阁体，与旧档无异。
但文老先生的目光，却死死盯在了其中几页关于田界划分的关键条款上。他看了许久，甚至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水晶镜，细细比对笔画。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冷意，“内页纸张确是旧纸，是从无关紧要的废旧卷宗上裁下再利用。字迹也是模仿旧档书吏的笔法，几乎乱真。”
“但，模仿得了形，仿不了神。”他指着其中几个“分”、“界”、“亩”字的钩挑之处，“原档书吏姓赵，写钩挑时习惯顿笔回锋，带个极小缺口。而这仿写之笔，光滑无力，徒有其形。还有这墨色渗透，旧档十年，墨己吃入纸纤维。新写之墨，浮于表面。”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户房主事和几位同僚：“有人精心策划，窃走真档，又用废旧纸张和仿写笔迹，伪造了关键部分，再放回库房。其目的，绝非贪图旧纸，而是要在那湖田划界上做手脚！看这改动的几处，皆是将原本属于散户的湖滩地，悄悄划归了‘永业堂’名下！”
“永业堂？”主事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周侍郎家公子的产业！”
案情顿时升级！己非简单失档，而是涉嫌篡改官文书，侵吞民产！
文老先生却不慌不忙，又从那旧布包袱里取出几册厚厚的笔记：“老夫历年整理档案，习惯将重要卷宗的关键条款、特殊笔迹、甚至纸张墨色特点，另做摘录笔记。真档原文，于此皆有记载。”
铁证如山！
府尹震怒，下令严查。很快便揪出了内鬼——正是那管理档案库的小吏，被周家公子重金收买，利用职权窃档伪造。本以为天衣无缝，却万万没想到，遇上了一个将数十年光阴都浸在墨香纸海里、对每一条卷宗都如数家珍的老笔吏。
假卷宗被销毁，真档很快在文老先生指引下，从库房一处废弃通气孔道的隐蔽处寻回。湖田纠纷得以公正裁决，百姓权益得以保全。
周家公子虽凭借权势脱罪，但那助纣为虐的小吏却被革职流放。
事后，知府欲重赏文老先生。
他却只摇摇头，回到那堆满卷宗的案牍前，扶了扶滑下的眼镜，重新拿起那支磨秃了的狼毫笔。
“份内之事，不敢言赏。”他蘸了蘸墨，继续抄写那未完的文书，声音平静无波，“墨迹会褪，纸张会朽，但白纸黑字记下的公道，歪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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