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西，浣纱河畔，青石板路常年浸润着五颜六色的染料废水。河两岸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染坊，空气中弥漫着靛蓝、茜草、苏木混合的独特气味，浓烈得几乎化不开。
“百色坊”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家。掌柜是个老染匠，姓崔，人都唤他崔老染。崔老染干瘦精悍，双臂因常年浸在染缸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洗不掉的青紫色。他话不多，一双眼睛却毒得很，能分辨出千百种细微的色差。经他手调出的颜色，持久，别家难以模仿。因此，虽坊子小，却总有讲究的主顾寻来。
他有个规矩：不接急活。一匹布从浸泡、上色、晾晒到固色，需严格按照时令、天气甚至水温来操作，差一丝一毫，成色便谬以千里。有那浮躁学徒想偷工减料，必遭他严厉呵斥。
近日，城中绸缎庄“云锦阁”却遇上一桩烦心事。一批供给京城某勋贵家的极品苏杭绸缎，在即将发运前，竟被意外污染。并非大面积污损，而是数匹价值千金的月白色暗云纹锦缎上，无端出现了数点极细微的、针尖大小的猩红色污点，如同雪地落梅，极其刺眼。
云锦阁老板急得跳脚，这批货若延误或品相有瑕，不仅赔累巨大，更可能开罪贵人。他疑是竞争对手或内鬼作祟，将染坊工人和经手伙计查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那红点来得诡异，仿佛凭空出现。
无奈之下，有人提议：“西岸‘百色坊’的崔老染，或许能瞧出些名堂。”
老板病急乱投医，亲自捧着那匹被污的锦缎，匆匆赶到百色坊。
崔老染正在院中查看新染的一批靛蓝布匹，对光比对着色度。见老板来，只微微点头。
老板急切说明原委，展开锦缎。那月白底色上，几点猩红确实扎眼，细看之下，红点边缘还有极淡的晕染。
崔老染净了手，接过锦缎，并未立即审视那红点，而是先细细抚摸布匹整体，又凑近嗅了嗅，眉头微蹙。
“这染料，不是寻常胭脂或朱砂。”他开口，声音沙哑，“气味……带点铁锈腥气，又有一丝极淡的甜腻。”
他走到檐下光亮处，取出一个放大水晶镜，对准那红点仔细观察。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有了然之色：“是‘血竭’混合了‘珊瑚粉’，又以特制鱼胶调过。”
老板愕然：“血竭？珊瑚粉？这是何意？”
“血竭止血生肌，珊瑚粉色泽艳红耐久。二者皆非寻常画材或染料，价昂且少见。”崔老染目光锐利地看向老板，“贵号近日，可请过绣娘修补或点缀过这批锦缎？或是……有谁受过伤，用过此类药材？”
老板一愣，猛地想起：“有！三日前，坊里最好的绣娘芸娘，不慎被绣花针刺破手指，当时用了些止血药粉……可那不过是瞬间之事，且早己收拾干净……”
“药粉何处得来？何人经手？”
“是…是芸娘自己带的，说是家传的止血散，效果极好……”老板声音渐低，也觉出不对劲。一个绣娘，怎会用得起血竭这等名贵药材？
崔老染不再多问，只道：“带我去看看绣房。”
云锦阁绣房内，光线明亮，丝线缤纷。芸娘的绣架仍在原处，收拾得干净整洁。
崔老染的目光却如探针般扫过每一寸地方：地面、窗棂、丝线篮、甚至绣架底部。他伸出那青紫色的手指，在芸娘常坐的绣墩边缘轻轻一抹，指尖沾上一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尘，凑到鼻尖。
他又蹲下身，仔细查看绣架下方的地面，那里有些许散落的、颜色各异的线头。他从中拈起几根极短的、色泽暗红的丝线头。
“不是丝线。”他断言，“是刷柄上脱落的细毛，染了那特制的红胶。”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窗外：“绣房平日何人可进出？除了绣娘，可还有负责清扫、或是运送物料之人？”
老板忙道：“有杂役每日清扫，还有……对了，库房伙计赵三，常来送新料子，也会帮忙搬运成品……”
“赵三……”崔老染沉吟片刻，“此人手上可有新伤？或是近期行为有何异常？”
老板仔细回想，脸色渐渐变了：“赵三……前几日确实说搬货划伤了手，一首裹着布条。他……他好像赌瘾很大，前阵子还欠了印子钱，最近却似乎阔绰了些……”
崔老染点点头：“够了。那红点，并非意外。是有人将特制的红胶藏于指甲缝中，或是蘸于极细的毛刷上，趁人不备，极快地弹洒在锦缎上。因红胶极粘且色浓，瞬间附着，形成难以去除的疵点。目的，自是拖延交货，或是压价索赔，从中渔利。”
他看向老板：“此人必是能频繁出入绣房、且不引人怀疑之内部人员。如今看来，那赵三嫌疑最大。他与芸娘或许有勾连，利用芸娘受伤之事掩盖药粉来源，甚至可能胁迫于她。”
老板又惊又怒，立刻派人暗中盯住赵三，并搜查其住处。果然在其床下搜出尚未用完的血竭珊瑚粉与特制鱼胶，以及一小包赌坊的借据和刚还清债务的收条。
赵三见事情败露，无从抵赖，只得招认。因欠下巨赌债，被赌坊逼急，遂铤而走险，勾结对云锦阁心怀怨望的芸娘（芸娘因工钱被克扣己久），精心策划了此事，欲造成重大损失后再假装无意中发现“解决方法”，以此要挟老板重赏，或是在老板急售瑕疵品时低价吃进，转手牟利。
案情大白，老板对崔老染千恩万谢。
崔老染却只摆摆手，回到自家染坊院中，看着那在风中飘扬的、色彩斑斓的布匹，淡淡道：
“布脏了，能再染。人心要是染错了颜色，就难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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