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东,有条不起眼的打锡巷。巷内叮咚之声终日不绝,是各家锡器铺子锤打焊锡的声响。巷子最深處,有间老铺“吕记锡铺”,门脸窄小,却总聚着些老主顾。
掌柜吕师傅,是个干瘦老头,指节粗大,布满烫痕。他话不多,整日系着油污围裙,守在红炉边,熔锡、浇铸、锤打、刮磨……动作不快,却极稳极准。打出的锡器,无论是酒壶、烛台、还是供奉用的香炉,接口光滑如一体,形制古拙大气,且绝不渗漏。
吕师傅有门绝活,能“听声辨锡”。手指轻弹锡器,听其回音,便知厚薄、有无暗裂、甚至掺了何种杂质。因此,常有人家买了别处锡器,也拿来请他“听听”。
近日,临安府征收今岁秋粮,改用新制的官方标准“锡斗”作为量具,以防奸商劣吏在斗斛上做手脚盘剥百姓。新锡斗由府衙工房督造,分发各州县。
然而,新斗启用不过旬日,便有农户聚在府衙前鸣冤,言说新斗量出的粮食,比往年竟少了一成有余!若依此纳税,许多人家来年口粮都将无着。
知府大惊,疑心工匠舞弊,私改斗斛容量。但查验所有锡斗,尺寸、容积皆与官定标准相符,秤砣校验也无差错。怪事传开,人心惶惶,皆言“官斗吃人”。
这日午后,几个满面愁苦的老农,抱着一个官发锡斗,寻到了打锡巷吕记铺子。
“吕师傅,您老给听听,这官斗……到底有啥鬼名堂?”老农将斗递上,声音发颤,“明明看着一般大,咋就量不够数呢?”
吕师傅放下手中活计,接过那锡斗。斗身冰凉,铸着官印,看起来并无异常。他并不用量尺,只以手指细细抚摸斗身内外每一寸,尤其在那斗沿和斗底转角处反复揣摩。
然后,他屈起中指,用指节轻轻敲击斗壁。
“咚……嗡……”声音沉闷,回音短促。
吕师傅花白的眉毛猛地一拧。他又取过自家铺子里打的一个寻常锡碗,同样敲击。
“叮……嗡……”声音清越,余韵稍长。
“不对。”吕师傅声音沙哑,“这斗壁,过厚了。尤其是底部和腰部。”
老农愕然:“可……可尺寸量着没错啊!”
“尺寸是没错,重量却不对。”吕师傅将官斗掂了掂,“锡轻,若要保持外形尺寸不变,又加重了分量,唯有一法——在铸斗时,芯子里掺了更重的铅或铁!”
他眼神锐利起来:“但这掺了杂质的斗,敲击声必然黯哑短促。可这斗声虽闷,却带一丝极不协调的脆响……古怪。”
他不再说话,将锡斗置于工作台上,取过一盏油灯,将火焰仔细调节到极细弱的蓝焰,缓缓烘烤斗底。很快,斗底一处原本光滑的锡面,竟微微凸起些许,露出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缝!
“果然有夹层!”吕师傅冷笑。他取来一把极薄极锐的小刻刀,顺着那细缝小心翼翼探入,手腕极稳地一撬!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与斗底颜色、质感完全一致的圆形锡片竟被撬起,露出下方——斗底内部,竟镶嵌着厚厚一圈沉甸甸的铅块!铅块与斗壁之间,还有极细的空隙。
“原来如此!”吕师傅指着那空隙,“正常量米,倒入斗中,米粒落入这底部边缘空隙,看似满斗,实则不足。待粮食倒出,有少许米糠碎末残留空隙内,更不易察觉。这斗壁加厚,一是为了容纳这铅块夹层,二也是为了掩饰敲击声的异常——让人只觉是壁厚导致声闷,而非掺了杂质!”
老农们看得目瞪口呆,继而怒火中烧:“天杀的!真是刨坑害到祖宗根上了!这…这谁能发现啊!”
“打造此斗的,是高手。”吕师傅面色凝重,“绝非寻常工匠能为。不仅手艺精湛,更精通物理,算计阴毒。”
他沉吟片刻,问:“此类官斗,是统一由府衙工房发放?可经手他人?”
老农忙道:“是统一发放!但……但征收时,是由各县户房书吏及指定粮长使用……”
吕师傅点点头,不再多问。他取来纸笔,极细致地将这锡斗的机关构造画了下来,并附上破解之法,让老农们带去府衙告状。
知府见到图纸与实物,震怒无比,立刻下令彻查所有新制锡斗,并严审督造官吏及工匠。果然发现并非所有锡斗都被动了手脚,只有特定批号、发往特定区域的斗存在问题。而负责监制这批斗的,正是工房一位姓钱的吏员。
顺藤摸瓜,竟牵扯出一桩胥吏勾结地方豪强、企图通过操纵粮税盘剥百姓、中饱私囊的大案!那钱吏与豪强利用职权,将特制的“鬼斗”发往自家势力范围,既可多征粮税,又可压低账面上的收成,便于日后兼并土地。
案情大白,涉案官吏豪强皆被革职查办。所有问题锡斗被收回销毁,秋粮征收得以公正进行。
知府特意差人厚赏吕师傅。
吕师傅却只收下几两银子,够买些好锡料,其余尽数退回。
他回到那叮咚作响的铺子,重新点燃红炉,拿起锤子,继续敲打一件未完成的锡壶。
锤起锤落,声音稳定而清晰。
徒弟在一旁忿忿道:“师傅,那些狗官的心,比铅块还沉!”
吕师傅头也不抬,淡淡道:
“锡性纯,掺不得假。人心也一样。掺了脏东西,敲出来的声儿,就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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