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南，有一条窄巷，因巷口有株百年老槐，人称槐荫巷。巷内多是些小手艺人，补锅的、锔碗的、磨剪子的，叮叮当当，从早响到晚。巷底有个最不起眼的摊位，只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一个小马扎，旁边挂着个旧木牌，上书“锔瓷”二字。
摊主是个老翁，姓阮，人都叫他阮翁。阮翁干瘦，背微驼，终日坐在小马扎上，对着日头，眯着眼，手里不是拿着个裂了的瓷碗仔细端详，就是在小炭炉上烧着那枚小小的金刚钻。他专营锔瓷活儿，无论是名窑珍品还是粗瓷大碗，到了他手里，都能用那纤细的铜锔子，将裂缝补得服服帖帖，滴水不漏，且尽量不损原物之美。
他有个绝活：拿起一件破损瓷器，手指沿着裂缝轻轻划过，甚至不用眼睛看，便能说出这器物是因何而碎——是磕碰、是骤冷骤热、还是被人故意摔砸？裂纹走向、崩口形状，在他指下如同会说话一般。因此，常有人家拿了破损的古董或是有特殊意义的器物来，请他修补，也顺便听听这“碎因”。
近日，城中富商马员外家却出了一桩蹊跷事。他家珍藏的一对前朝官窑粉彩百蝶瓶，乃是他最珍爱之物。昨夜还好端端供在书房多宝阁上，今晨丫鬟进去打扫，却发现其中一只竟从中间裂开一道长纹，虽未完全碎开，却也己是残器。
门窗完好，无盗迹，夜间也无异响。马员外又惊又怒，疑是守夜家丁懈怠，或是丫鬟毛手毛脚，但查问之下，皆无人承认。无奈之下，管家捧着那裂了的瓷瓶，来到槐荫巷，求阮翁修补，并想请他断一断，这瓶究竟是怎么裂的。
阮翁接过瓷瓶，入手冰凉细腻，果然是上好官窑。那道裂纹从瓶口斜斜延伸至瓶腹，触目惊心。他并未立即动手，而是先将瓷瓶对着阳光缓缓转动，从各个角度观察裂纹。
随后，他闭上眼，伸出那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指尖极轻极缓地沿着裂缝从头至尾细细抚摸，如同盲人读卷。他的眉头渐渐蹙紧。
良久，他睁开眼，将瓷瓶轻轻放在青石板上，摇了摇头。
“这裂纹，非磕非碰，非冷热不均。”阮翁声音沙哑，“是被人用极阴柔的内劲，隔空震裂的。”
管家愕然：“内劲？隔空？阮翁，这……这从何说起？”
“你看这裂口，”阮翁指尖点着裂纹中部，“边缘极其光滑平整，无丝毫崩碴。若是磕碰，必有受力点碎裂痕迹。若是冷热不均，裂纹走向必受胎土釉质应力影响，多有分叉。而此裂纹，首而深，一气呵成，显是有一股极集中、极阴柔的力道瞬间透入瓷胎内部，由内而外震开。且……”
他拿起旁边小炭炉上烧热的铁钎，迅速在裂纹旁极轻一点，又立刻拿开。只听极细微的“噼啪”一声，那裂纹竟似乎延长了发丝般的一点！
“听见了？”阮翁道，“这瓷器内部，尚有未完全释放的应力余波。若是旧伤，应力早己释放殆尽。此裂，发生绝不超过六个时辰。”
管家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匪夷所思：“可……可谁有这般本事？又为何要毁此瓶？”
阮翁浑浊的目光扫过管家惊疑的脸：“此人武功不弱，且深知此瓶价值。绝非寻常毛贼或下人所能为。员外近日，可曾与人结怨？或是……家中可有懂武艺之人？”
管家脸色变幻，猛地想起一人：“员外半月前，因生意上的事，与‘威远镖局’的少东家起了冲突，闹得颇不愉快……那少东家，确是习武之人！可……可也不至于深夜潜入，只为毁一瓷瓶吧？”
“毁瓶或许只是警告，或另有深意。”阮翁沉吟道，“此瓶裂而未碎，保全大体，更像是一种精准的示威。员外书房，夜间可有何异常？譬如……多了或少了一点不起眼的东西？”
管家苦思冥想，忽然一拍大腿：“有！昨夜员外睡前还在书房赏玩此瓶，今晨却发现书案笔山上，一支他常用的狼毫笔不见了！只因瓶裂之事太大，一时未留意此等小事！”
阮翁眼中精光一闪：“那便对了。毁瓶是幌子，取笔是真。那支笔，恐怕非同一般吧？”
管家顿时汗如雨下，压低声音：“那……那是员外与京城某位大人物的秘密信物，笔杆中空，藏有……藏有紧要之物！”
案情顿时明朗！乃是有高手夜入马府，目标本是那支藏有秘密的毛笔，但为制造混乱、转移视线，便顺手以阴柔内力震裂了珍贵的瓷瓶，让人只关注瓶损，而忽略失笔！
马员外得知阮翁推断，又惊又怒，立刻根据线索暗中查探，果然发现威远镖局少东家近期行踪可疑，且与马家生意上的对头过往甚密。一番设计查证，终是人赃并获，追回了那支至关重要的毛笔，也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事后，马员外亲自到槐荫巷，奉上重金酬谢阮翁。
阮翁却只取了几文锔碗的工钱，将其余金银推开。
“老夫只是个锔碗的，碰巧耳朵灵些，手指笨些，活得久些，见得多了些。”他重新坐回小马扎，拿起另一只待修的陶碗，语气平淡，“东西碎了，能锔。人心要是裂了，就难补了。”
他不再多言，专注地看着那碗上的裂缝，用小锤轻轻敲打着锔钉，发出细微清脆的叮咚声，仿佛在叩问着那些隐藏在完美表象下的细微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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