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脚下的村落边缘，有一间孤零零的木屋，屋顶覆着厚厚的松皮，烟囱里终年冒着淡淡的柴烟。屋主是个老猎人，村里人叫他山爷。
山爷六十上下，精瘦，背脊却挺得笔首，眼神像山鹰一样锐利又沉静。他很少下山，偶尔出来用兽皮换些盐米，也是沉默寡言，换完便回。他打猎似乎也与旁人不同，不结伙，不围猎，更少见血腥。有时上山十天半月，回来时褡裓里或许只多了一捆罕见的草药，或几块形状奇特的树皮。
村里年轻人笑他老迈无用，唯有老辈人隐约觉得，这山爷不简单。他认得山里的每一条兽径，每一处水源，甚至能从风中嗅出天气的变化。据说他有一本兽皮册子，上面画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和路线。
这日黄昏，村里炸开了锅。村正家的小儿子铁蛋，上午进山捡柴，至今未归。搜寻的村民只在老林口找到一只掉落的草鞋。眼看天色将暗，山风渐起，乌云压顶，一场暴雨将至。北山深处有狼群，夜里有熊瞎子，更有数不清的沟壑暗洞，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困在里面，凶多吉少。
村正急得团团转，央求几个年轻后生再进山找找，后生们望着黑黢黢的山林和狰狞的天气，面露难色。
“去请山爷吧。”一个老人叼着烟袋，幽幽地说。
村正恍然，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跌跌撞撞冲向村边的木屋。
山爷正就着油灯擦拭一枚黄铜罗盘，听完村正带着哭腔的哀求，他没多问，只说了句：“拿件孩子贴身的衣裳来。”
村正慌忙跑回去，拿来铁蛋早上换下的一件小褂。
山爷接过小褂，没凑近闻，只是走到门口，迎着风，用手指极仔细地捻了捻布料，尤其是领口和袖口的位置。然后他回屋，背上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挎包，包里不是弓箭猎叉，而是些绳索、小铲、药瓶和那本兽皮册子。
“等着。”
他丢下两个字，身影便没入了暮色沉沉的林莽。
雨点开始砸落，林间昏暗如夜。村民们聚在村口，忧心忡忡地望着大山的方向，无人说话，只有风雨声和压抑的叹息。
山爷在林间行走，快得如同鬼魅。他根本不看脚下，仿佛路就在他心里。他不时蹲下，用手指抹过地上的落叶，或捻起一点泥土看看，或用罗盘定位。那本兽皮册子被他偶尔翻开，上面画的并非地图，而是各种只有他懂的标记——哪种苔藓指示水源，哪种树瘤指向阳坡，哪种野兽足迹意味着附近有安全的洞穴。
他追踪的不是脚印，孩子的小脚印早被雨水冲没了。他追踪的是更细微的痕迹：一根挂在刺藤上的细棉线，与铁蛋小褂的质地相同；几片被碰落的嫩叶断口还很新鲜；一处苔藓上有极不明显的踩踏凹陷。
风雨越来越大，山爷的追踪却丝毫未乱。终于，在一处陡坡下，他停住了。坡上有滑坠的痕迹，坡底灌木丛有压倒的迹象，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小脚印，绕着灌木丛转了一圈，指向一个被藤蔓半遮住的狭窄石缝。
山爷扒开藤蔓，对着黑黢黢的石缝低唤了一声：“铁蛋？”
里面传来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山爷钻进去，拿出火折子晃亮。小男孩缩在角落，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脸上挂满泪水和泥污，幸好没受大伤，只是吓坏了。
“莫怕，你爹叫我来寻你。”山爷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沉稳，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掏出牛皮水袋，给孩子灌了口辛辣的姜糖药酒，又用一块干布擦干他的头脸，将自己干燥的外袍裹住他。
风雨稍歇，山爷背着铁蛋走出石缝。回去的路，他走得稳而快。孩子在他宽厚的背上，听着他规律有力的心跳和穿过林叶的风声，渐渐睡着了。
村口，望眼欲穿的村民看到山爷的身影，爆发出一阵欢呼。村正夫妻冲上去，接过孩子，哭得说不出话。
山爷摆摆手，拒绝了一切谢礼，默默走回自己的木屋。
第二天，铁蛋恢复精神，大人问他怎么找到那个石缝的。孩子眨着眼说：“我看见个小兔子，去追，就跑远了……后来下雨，找不到路，摔了一跤，看到那个洞，就躲进去了……我怕狼，不敢出来……”
村民越发觉得山爷神了。那石缝极其隐蔽，他是如何精准找到的？
只有山爷自己知道。他追踪的不是兔子，也不是孩子。他追踪的是“恐惧”——一个受惊孩子会本能地逃离开阔地，趋向遮蔽物；会避开陡峭危险处，选择相对平缓的下坡；会在黑暗中寻找哪怕最狭小的孔洞钻进去。那本兽皮册子上，记录的不仅是山形地貌，更是各种生灵（包括人）在惊慌、受伤、求生时最可能选择的路径与庇护所。那是他几十年与这座大山相处，观察、总结出的“山性”与“人性”。
此事过后，山爷依旧独来独往。但村里人看他眼神多了由衷的敬畏。谁家进山采菇许久未归，谁家牲口走失，甚至会鼓起勇气去敲他的门。
山爷多半会沉默地听完，然后问清最后出现的地点、时间、天气。有时他会进山，有时他只是翻开那本兽皮册子看一会儿，然后指个方向：“去东南坡那片栎树林看看。”或者：“明天晌午，去北沟溪水边等着。”
十有八九，都能找到。
他的牛皮挎包里，渐渐多了些村民悄悄放在门口的谢礼：一包新炒的茶叶，几块熏肉，一双结实的新草鞋。
山爷收下了，依旧不说话。
猎人不上山打猎了。他的手，握的不再是弓弩，而是这座山的脉搏。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依旧守护着这片山林，以及依赖这片山林生存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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