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榆柳巷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箍桶铺子。门口堆着刨花和杉木段，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新鲜木材和桐油的清香。铺主姓郑，五十多岁，寡言少语，整日系着一条磨得发亮的皮围裙，俯身于他的木作之间。
郑师傅的手艺是祖传的，专做各式木桶木盆。他的手粗大有力，指节因常年与刨刀、篾箍打交道而变形隆起，却异常灵巧。一段粗笨木材，经他斧劈刨削，再套上恰到好处的竹篾或铁箍，便能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他做的桶，甭管是挑水的、盛米的、还是沐浴用的，都格外扎实耐用，方圆几十里都有名。
然而，郑师傅箍桶，与别家不同。他不仅看木材的干湿纹理，下箍的松紧力道，似乎还能“读”出这桶将来的用途，乃至主家的境况。他只在自己那本糊满木屑、边角卷曲的《箍经》上，用炭笔偶尔记下几句，诸如“东街王宅，新米桶，篾箍三道，需紧一分，家中有幼童，恐常攀爬”，或“西市酒坊，陈酿桶，铁箍需淬火，防酸腐”。
这日晌午，日头正烈。铺子里来了位面生的客人，是个衣着光鲜的管家模样人物，身后跟着两个小厮。那人递上一张名帖，口气颇大，说要订做一只特大号的浴桶，用料要最好，工艺要最精，三日后来取，银钱不是问题。
郑师傅接过名帖，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那管家，目光在他那双保养得极好、却拇指内侧有细微勒痕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他点点头，记下要求，收了定金。
客人走后，郑师傅并未立刻动手选料。他沉思片刻，翻开了那本《箍经》，手指在某一页上划过，那上面记着城中几户高门大户用桶的习惯和偏好。他对照着名帖上的姓氏和管家透露的零星信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选料时，挑的并非最名贵的香杉，而是木质更坚硬耐潮的老柏木。下料时，他将桶壁刨得比寻常浴桶厚实三分。最关键的是上箍，他既不用常见的竹篾，也不用薄铁片，而是选用了韧性极佳、专用于箍井桶的老山竹，且在火上细细烤过，增加其韧性，上了足足五道箍，一道紧似一道。
三日後，那管家准时来取货。看到那厚实笨重、箍得紧紧的大桶，他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郑师傅，这桶……未免太笨重了些，我家主人喜好雅致轻盈。”
郑师傅正用砂纸打磨桶壁最后一点毛刺，头也没抬：“柏木厚重，经久耐用。浴桶盛水，压力甚大，箍得不紧，易散架伤人。”
管家撇撇嘴，似乎嫌其臃肿，但交货期限紧，也只得让小厮抬走，尾款付得有些不情不愿。
又过七八日，黄昏时分，郑师傅正准备收铺，忽闻巷口传来急促马蹄声。白天那管家竟去而复返，此番神色却与前日截然不同，满面惊惶，汗透衣背。
他跌跌撞撞冲进铺子，竟对着郑师傅深深一揖，声音发颤：“郑师傅！多谢！多谢您救命之恩！”
郑师傅放下手中的刨子，面色平静：“桶，出了问题？”
“不不不！桶好得很！好得很啊！”管家急声道，仍是后怕不己，“您是不知道！今日午后，我家主人……在桶中沐浴时，竟……竟昏厥了过去！”
郑师傅眼神微动。
“若非您这桶做得格外厚重坚固，箍得又极紧，密不透水，里面动静外面一时难以察觉……更亏得它足够结实，”管家咽了口唾沫，“两个小厮发现异常，情急之下，是用撞木生生将桶壁撞裂才将主人救出！若依寻常浴桶，哪经得起那般撞击？只怕早己散架，热水倾泻，木片刺伤，后果不堪设想！您这桶……做得……做得实在是……太牢了！”
郑师傅听完，并无讶色，只是走到一旁的水盆边，慢条斯理地洗着手上的木屑：“贵人无事便好。”
管家千恩万谢，又奉上重重一包谢银，方才离去。
郑师傅关铺门，点起油灯。昏黄灯光下，他翻开那本《箍经》，在某一页空白处，用炭笔慢慢写下：“周府，订巨桶，非为浴，疑为‘沐刑’（注：一种私刑）。料其性烈，恐生变故，特加固。果验。”
写罢，他吹熄油灯。
巷外更锣声起。
箍桶匠的手，箍的是木，量的，却是人心深浅，世事险峻。
只是这尺度，藏在每一道刨痕、每一分箍劲之中，不为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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