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骡马市旁边，有一条窄巷，叫“牵线胡同”。这里没有幌子，没有吆喝，却终日人流不息。胡同深处有间不起眼的门脸，门口常年坐着个嗑瓜子的胖妇人，见人只掀眼皮，不多话。这便是官牙王婆的“牵线铺”。
王婆西十多岁，圆脸盘，总带着三分笑，眼睛眯起来像两道缝，却精光内敛。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绸衫，手指粗短，却戴着一枚水头尚可的玉戒指。她不做那等拍花拐卖的勾当，吃的是官家饭，领的是“牙帖”，专一在官绅大户与贫寒人家之间牵线，买卖仆役、雇请帮佣，是这行里有名的“规矩人”。
她的铺子不大，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壶粗茶。但她那双眼睛毒得很。一个孩子领进来，她上下一扫，捏捏筋骨，看看牙口，问几句话，便能将这孩子的来历、性情、乃至身上有无隐疾猜个八九不离十。她也能从雇主的三言两语和衣着气度里，摸清对方的真实需求、家境深浅、乃至主家是宽厚还是刻薄。
她手里那本边缘磨毛的《荐簿》，密密麻麻记着的不仅是人名年岁，更有外人看不懂的记号：“手稳，心细，可近灶台”、“性拗，需柔主”、“家中有卧病老母，月钱需及时”……她撮合人事，讲究个“合适”，并非一味图利。因着她这份眼力和“公道”，城里不少大户都信她。
这日晌后，铺子里来了两位客人。先来的是个面色焦黄的汉子，领着个十西五岁的丫头，叫小禾。汉子搓着手，说话吞吐，只道是家乡遭了灾，不得己卖了女儿换条活路。小禾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手指绞着破旧的衣角，露出的手腕细得像芦柴棒。
王婆让小禾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又让她走了几步。她没多问汉子，只让小禾去后院喝口水。小禾一走，王婆便对那汉子淡淡道：“不是亲爹吧？人拐子如今也敢来钻官牙的门路了？”
汉子脸色骤变，额头瞬间冒汗。
王婆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刃：“这丫头走路姿势，是常干农活的，指节粗大，但皮肤却不似常年风吹日晒，倒像近些日子才折腾成这样的。眼神惊惶，却不是对你，是怕后面那个穿青布衫、刚在对面茶摊坐下的人吧？”
汉子腿一软，几乎要跪下了。
王婆摆摆手：“人留下，滚。再让我在这条街上看见你，送你进衙门吃板子。”她扔过去几个铜钱，不是买人的价，是打发叫花子的价。汉子如蒙大赦，抓起钱屁滚尿流地跑了。
王婆叹口气，在本子上记了笔：“小禾，疑被拐，籍贯待查，性怯，需安。”
不一会儿，又一位客人上门。是城里盐商李老爷家的管家，要寻一个“伶俐懂事”的小丫头给老太太房里使唤，点名要“家世清白，模样周正”的。
王婆听着，沏了杯茶推过去，似闲聊般问：“老太太近来身子骨可好？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红尘隐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夜里起几次？是爱静呢，还是喜欢身边有个声响？”
管家略感诧异，还是答了：“老太太觉轻，怕吵，但眼神不大好了，需人时时在身边。”
王婆点点头，心里有了数。她没推荐那几个模样最出挑、嘴巴最甜的，反而叫来了小禾。
“这丫头……是不是太木讷了些？”管家皱眉。
王婆笑了笑：“老人家跟前，手脚稳当、心思纯善比嘴巧更重要。这孩子刚遭了难，心里怕，但你看她眼睛，干净。让她给老太太捧个药碗、递个热毛巾，比那等眼珠子乱转的放心。再说了，李府是积善之家，给这样的孩子一条活路，也是给老太太积福不是？”
管家被她几句话捧得舒坦，又仔细看了看小禾，虽不机灵，倒也确实显得老实本分，便点头应下了。王婆取了官印文书，双方画押，写了“红契”（有保障的活契，非死契），又特意对管家道：“孩子小，刚离了家，若有想家哭鼻子的時候，还望主家多担待些。”
送走管家，王婆看着小禾忐忑不安地跟着离去，在本子上“小禾”那页添了几个字：“荐于城西李府，侍老太太。主家尚可。”
过了半月，李府管家又来了，这次脸上带了笑，说是小禾那丫头果然不错，虽然笨了点，但极其细心周到，老太太很是喜欢，夜里握着她的手才睡得安稳。他放下一个小包袱，说是主家赏的几块点心，给王婆甜甜嘴。
王婆收下点心，笑着送客。
又过几日，一个衣着体面却掩不住眉宇间愁容的妇人悄悄来到铺子，想为自己寻个去处。她原是某户人家的妾室，主家败落，她被遣了出来，无依无靠。
王婆仔细问了她的女红、厨艺，看了看她的手，沉吟片刻，却摇头：“太太，您这双手，不像是做粗活的。我这儿荐的都是实打实的下人活儿，怕委屈了您。城南有家绣坊，正缺能画花样的师傅，我给您写个条子，您去试试？”
妇人愕然，继而眼圈一红，深深道谢离去。
旁边新来的小徒不解：“婆婆，荐她去大户人家做帮闲，佣金不是更高？”
王婆慢悠悠地嗑了颗瓜子：“她那气度，做不了下人。强荐过去，主仆都难受，还得怨我。绣坊凭手艺吃饭，给她留份体面，结个善缘，不好吗？”
小徒似懂非懂。
王婆不再解释，低头翻着她的《荐簿》。上面密密麻麻的，是一个个被命运推搡的小人物的缩影，也是这世间人情冷暖的显微镜。
人牙子的嘴，说的是买卖，量的，却是这世道里，人该怎么活，才能有一寸立足之地。
她不过是在这泥泞人间，努力牵着线，让该落地的落地，该往上爬的，能搭把手而己。尽管这线，细得几乎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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