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楼”是城里最热闹的饭庄子，三层飞檐，终日宾客盈门，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十几个，穿梭其间，如同游鱼。其中最不起眼，却又少不了的一个，叫顺子。
顺子二十出头，个子不高，瘦削精干，肩上搭着一条永远雪白的抹布，脚下那双黑布鞋踏在油腻的地板上，却几乎不发出声响。他眼睛不大，却总带着笑，见人三分熟络，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的本事不在端盘送菜有多快——虽然他也极快——而在一双耳朵和一张巧嘴。
他能同时听见三西桌客人的召唤，东边要醋，西边添茶，楼上催菜，他总能第一时间应下，分毫不差。他记得熟客的口味：王老爷吃鱼要醋熘，多加姜丝；李举人嗜辣，但夫人忌口，需另备清炒；赵师傅牙口不好，肉要炖得稀烂……他甚至能从客人点菜的犹豫、交谈的片语里，听出请客的是否诚心、赴宴的是否有难处。
跑堂的工钱微薄，赏钱是笔大进项。顺子却从不强求，有时看客人囊中羞涩，还会悄悄把那碟收费的酱菜划掉。掌柜的知道，也不深究，因顺子在，他这“一品楼”便多了一份看不见的“和气”，熟客都爱来。
这日晌午，楼上雅座来了一桌客人，气氛却有些异样。做东的是城里新崛起的粮商钱老板，请的是几位衙门里的书吏。钱老板嗓门洪亮，点菜专拣贵的要，显摆之意明显。几位书吏却显得有些拘谨，应酬得勉强，尤其是坐在下首那位年轻的张书吏，眉头微锁，几乎没动筷子。
顺子斟茶时，耳尖地捕捉到钱老板压低声音对张书吏说：“……那批漕粮的手续，老弟还需多费心……区区薄礼，己送至府上……”张书吏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些许，面色更显苍白。
顺子面上不动声色，布菜斟酒愈发殷勤。他注意到张书吏几乎没吃那昂贵的清蒸鲥鱼，反而对一盘普普通通的炒豆苗多动了几筷。
席至中途，钱老板酒酣耳热，声音更大。顺子正端着一盆滚热的羹汤上来，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其实是他自己用脚尖极快地点了一下桌腿——一个趔趄，那盆汤眼看就要朝钱老板那身崭新的绸衫上泼去！
“哎哟！”满座惊呼。
却见顺子腰肢猛地一拧，手腕巧妙地一转，硬生生将汤盆稳在半空，只是几滴热汤溅出，落在钱老板面前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油渍。
“该死该死！小的该死！”顺子连忙放下汤盆，抓起肩上的白抹布就上前擦拭，动作快得眼花缭乱，嘴里不住赔罪，“地滑！地滑！惊扰钱老板和各位爷了！这桌布算小的的！待会儿让后厨再给各位爷加个拿手点心赔罪！”
钱老板被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半，虽有些不悦，但见顺子态度恭谨，处理及时，也没真泼身上，便摆摆手作罢。
混乱中，无人注意，顺子那只擦拭桌布的手，极其快速地将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塞进了旁边张书吏虚握的手心里。
张书吏一愣，下意识攥紧拳头，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飞快地瞥了一眼纸条，上面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慎礼”。
张书吏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顺子。顺子却己退到一边，正点头哈腰地给钱老板重新斟酒，脸上堆满了后怕和谄媚的笑，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和塞纸条的动作从未发生。
宴席终了，钱老板志得意满地走了。几位书吏也相继告辞。张书吏落在最后，经过顺子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顺子正低头收拾残局，仿佛毫无察觉，只嘴里习惯性地吆喝：“爷您慢走！小心台阶！”
张书吏最终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
几天后，城里传出消息，钱老板因在漕粮事务上行贿舞弊，被查办了。几位涉案的书吏也受了牵连，唯独那张书吏，因在最后关头拒收了贿赂并暗中上报，得以保全。
没人知道那天在一品楼的雅座里，发生过什么。
顺子依旧在一品楼跑堂，肩上搭着永远雪白的抹布，脚下无声无息，耳朵却灵得很。
有时，他会给那桌明显是私奔出来的年轻男女多送一碟甜糕，挡住好事者探究的目光；有时，他会“听错”隔壁桌的议论，巧妙地插句话，化解一场即将发生的口角；有时，他会在那囊中羞涩、只要一碗阳春面的老秀才碗底，偷偷卧上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跑堂的耳朵，听的是点单，传的是菜名，辨的，却是这烟火人间里，百样人心，千种滋味。
只是这辨别，化在一句吆喝、一个笑容、一次恰到好处的“失手”里，无声无息，过后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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