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太守府邸西北角,有一处独立小院,青竹掩映,颇为清静。院主姓晏,单名一个“迟”字,是太守重金礼聘的门客,府中人多尊称一声“晏先生”。
晏迟年约西十,面容清癯,身材颀长,常着一袭半旧青衫,不像寻常门客那般鲜衣怒马、高谈阔论。他平日深居简出,或在院中抚琴,或于灯下弈棋,偶与太守论事,也多言农桑水利、刑名钱谷,于军政大事从不轻易置喙。太守敬他学识渊博,见解独到,却也不免觉得此人过于沉静,甚至有些寡淡。
无人知晓,这位看似文弱的晏先生,袖中却藏着一柄软剑,名曰“秋水”,薄如蝉翼,出鞘无声。更无人知晓,他那看似翻阅闲书的修长手指,曾于千军万马中取过上将首级;那静听风雨的耳朵,能分辨出百步外弓弦绷紧的微响。
他隐姓埋名于此,非为富贵,只为避祸,亦为观察这位以“能吏”著称的太守,是否真如外界所言,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只在自己那本看似棋谱的册子边缘,以极细墨笔记录些观察:“某日,拒贿千金,色不变”、“某夜,微服访贫巷,久不出”。
这日,太守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原来是太守五十寿辰,云州城内大小官员、乡绅富贾皆来贺寿,礼物堆积如山。宴席间,觥筹交错,阿谀之词不绝于耳。
晏迟坐于末席,默默饮酒,冷眼旁观。他注意到,本地最大的米商赵半城献上一尊尺余高的赤玉珊瑚,价值连城,太守笑着收下,却几不可查地对管家使了个眼色。不久,那尊珊瑚便被悄悄移走,未曾收入府库。
宴至中途,忽闻府外喧哗。侍卫押进来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老农,老农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破旧状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高喊:“青天大老爷!求您给小民做主啊!”
满座皆惊。赵半城脸色微变。
太守面沉如水,维持着风度:“堂下何人?有何冤情?今日乃本官寿辰,岂容你在此喧哗!若有冤屈,明日府衙递状纸便是!”
老农磕头如捣蒜,声音凄厉:“等不到明日了!小民李老栓,城西小李村人。赵半城他……他强占我家祖传的十亩水田,毁我青苗,打伤我儿,还把我那苦命的老婆子推倒在地,如今……如今只剩一口气了!求老爷立刻发签拿人,救我老婆子一命啊!”他说着,展开状纸,上面赫然有几个暗红色的指印,似是血书。
宾客们窃窃私语,目光投向赵半城。赵半城起身,拱手笑道:“府尊大人明鉴,此乃刁民诬告!那田契明明是他自愿押给我的,借我银钱逾期未还,按律自当归我。至于打人,更是无稽之谈!分明是他家人自己撒泼动粗,误伤自身。”
太守捻须沉吟,面露难色。赵半城是云州纳税大户,与上官也多有结交,此事若处理不当……
晏迟放下酒杯,目光扫过赵半城那双保养得宜、却指节粗大的手(那是常年握算盘留下的),又掠过老农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泥土的手,以及状纸上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血指印。
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堂下的嘈杂:“府尊大人,今日寿诞,见血光似有不吉。然,民冤似火,亦不可不察。学生或有一法,可两全其美。”
太守正愁如何下台,忙道:“晏先生有何高见?”
晏迟起身,对老农温言道:“老丈,你状纸上说,田契被强占,可有旁证?或记得田契上的具体条款?”
老农茫然摇头:“田契……被他抢去了……小民不识字,只记得是洪武十七年三月初九立的,保人是村里的王秀才……”
晏迟又转向赵半城,微微一笑:“赵老板,既是自愿画押,想必田契条款清晰,保管妥善。可否即刻取来,当众验看?若果真如老板所言,想必府尊大人定会还你清白,严惩诬告之人。”
赵半城脸色一僵,强笑道:“这个自然……只是,田契存放于城中铺子账房,取来需些时辰……”
“无妨。”晏迟语气温和,却步步紧逼,“今日诸位大人皆在,正好做个见证。学生不才,愿替赵老板跑一趟,快马加鞭,片刻即回。”说着,他竟真的朝太守一拱手,做出要立刻动身的架势。
赵半城顿时慌了。那田契早己被他动过手脚,日期、保人都对不上,如何敢当众验看?他急忙阻拦:“不敢劳烦先生!此等小事,何须……”
“哦?”晏迟挑眉,“赵老板是信不过学生?还是那田契……有什么不便示人之处?”
话音未落,赵半城额上己见冷汗。满堂宾客皆是人精,见此情形,心中都己明了七八分。
太守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猛地一拍桌子:“赵半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本官,鱼肉乡里!来人!即刻去他铺子,搜检账房,取来所有田契文书!本官要亲自核对!”
赵半城在地。
晏迟却再次开口:“府尊且慢。当务之急,是救人。李老丈,尊夫人现在何处?”
老农如梦初醒,哭道:“就在府外牛车上,只剩一口气了……”
“快!府中良医何在?速去救治!”太守立刻下令。
一场寿宴,竟成了公堂断案。很快,证据确凿,赵半城强占田产、伤人致重罪的恶行败露,被当场革去功名,收押候审。李老栓的妻子得到及时救治,捡回一命。
宾客散尽,太守独留晏迟于书房,长揖到地:“今日若非先生明察秋毫、仗义执言,老夫险些为奸商蒙蔽,铸成大错!先生大才,屈就门客,实在委屈了!”
晏迟避开通礼,扶起太守,神色依旧平静:“府尊言重了。学生不过尽了门客的本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能见府尊持身以正,执法以公,便是学生留在此间最大的意义。”
他走出书房,回到清静小院。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石桌上那本未弈完的棋局上。
他提起笔,在那本“棋谱”上添了一行小字:“某月某日,寿宴。府尊能纳首谏,惩奸救弱,善。”
笔锋沉稳,隐有金石之声。
门客之剑,藏于匣中,示于人前的,是棋局,是琴音,是经世之学。
然锋芒所指,并非私怨,而是人间不平事。
侠义二字,未必在江湖之远,亦可在庙堂之高,在方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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