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开始变密时,长街青石板上的灯影先是一点点晕开,最后彻底糊成一片。檐角滴水串成了线,哗哗地响,盖过了更夫沙哑的梆子声。
三更了。
街尾拐角,一点昏黄的光晕却还顽固地亮着,像一只熬红了的、不肯合上的眼。那是一副馄饨挑子,泥炉里的火苗舔着深腹铁锅,锅里乳白色的汤滚着,蒸汽顶得木头锅盖噗噗作响,带着一股混合了猪骨鲜甜和香葱末儿辛辣的白汽,蛮横地撕开雨夜的清寒。
挑子后的男人,裹着厚厚的油衣,戴着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线条硬朗的下颌。他不吆喝,只是沉默地包着馄饨,手指粗短,关节突出,动作却快得惊人。拈皮,挑馅,一掐一捏,一只肚儿滚圆、纹路精致的馄饨便落入一旁的竹匾里,排得整整齐齐。
偶尔有晚归的轿夫或更夫缩着脖子跑来,吸溜着一碗热汤下肚,发出满足的叹息。男人收钱、找零,从不多话,只是在那顶斗笠下轻微地点点头。
雨幕里,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仓促的奔逃,也不是悠闲的踱步,而是某种刻意放重、却又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稳当的韵律。
嗒,嗒,嗒。
三个披着蓑衣的身影停在挑子前,雨水顺着蓑衣下摆淌成小瀑。为首的汉子抬起一张被风雨侵蚀得粗糙的脸,目光扫过热气腾腾的铁锅,喉咙滚动了一下。
“老板,三碗馄饨,多撒胡椒。”
“坐。”斗笠下吐出一个简单的字。
男人动作依旧,掀盖,下馄饨,长竹筷在滚汤里轻轻搅动。水汽更盛,将他整个身影氤氲得有些模糊。
那三个蓑衣客并未依言坐下。他们呈一个极微妙的三角站位,隐隐将馄饨挑子可能的退路都封堵住。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边缘流下,滴落在他们按在腰间刀柄的手上。空气里除了雨声、汤沸声,渐渐渗入一种绷紧的、金属般的寂静。
小轿夫刚吃完,放下碗,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撂下几个铜板,缩着脑袋钻进了雨幕里。
馄饨在汤里翻滚,渐渐浮起。
为首的蓑衣客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铁片摩擦:“陈爷,十年了,这碗馄饨,可还安稳?”
搅动汤锅的竹筷停了一瞬。
被称作“陈爷”的男人缓缓抬起头。斗笠阴影向上移开少许,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诧,也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被雨水冲刷过的、冷硬的平静,像河床底下沉寂多年的石头。
“馄饨一文钱一个,童叟无欺。”他答非所问,继续用长筷将熟了的馄饨捞进垫着葱花紫菜的黑陶碗里,汤汁淋上,热气腾腾地推过去,“吃吧。”
三个蓑衣客没有动。
“有人想请陈爷回去看看。”另一人开口,声音紧绷,“看看故人坟头的草,是不是比人还高了。”
陈爷拿起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过去,那双手粗粝,却异常稳定。“故人?”他极轻地笑了一下,被雨声盖过,“我的故人,都在这碗汤里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突起!
并非三个蓑衣客拔刀,而是最后侧那人猛地一抖蓑衣,一片密集的乌光从蓑衣下爆射而出,首扑陈爷面门和胸前大穴!那不是雨滴,是淬了毒的细针,破空之声尖厉刺耳!
几乎在同一刹那,另两人刀光出鞘,一刀横削挑子下的泥炉,一刀首劈陈爷脖颈!配合默契,狠辣绝伦,显然是要一击必杀,连这馄饨挑子也要一并毁去!
面对这雷霆般的夹击,陈爷似乎避无可避。
但他动了。
他擦手的抹布猛地扬起,湿漉漉的布巾在空中诡异地一卷一抖,那蓬激射而来的毒针竟被尽数卷入布中!与此同时,他身体向后微仰,恰好避开劈向脖颈的一刀,那凌厉的刀锋擦着他的油衣前沿落下,斩断了几缕蒸汽。
而对付那横削泥炉的一刀,他的动作更简单。
他刚刚用来捞馄饨的长竹筷,不知何时己经递出,并非格挡,只是在那刀身将触未触泥炉的瞬间,用筷子尖极其精准地一点!
“叮!”
一声轻越的金铁交鸣,完全不像竹木与钢铁的碰撞。
那势在必得的一刀,竟被这一点之力荡开了半尺,狠狠劈在了旁边的青石地上,溅起一溜火星!
三个刺客脸色骤变,眼中同时闪过惊骇。他们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普通的竹筷,在这卖馄饨的老头手里,竟比精钢打制的判官笔还要凌厉精准!
一击落空,刺客们身形一退即进,刀光再起,如泼水般卷来。
陈爷终于扔掉了抹布,露出了他的“兵器”——就是那筐排得整整齐齐的生馄饨。
他抓起一把馄饨,信手一撒!
那些生馄饨此刻却如同有了生命,裹着凌厉的劲风,劈头盖脸地砸向三名刺客的面门、手腕!力道之大,竟发出“噗噗”的闷响,打得他们动作一滞,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趁此间隙,陈爷的手在挑子底下某处一摸一抽。
一道暗沉的金光一闪而逝!
那似乎是一根比筷子稍长的金属签子,一头略尖,通体暗金,毫不起眼。
刺客的刀又到了面前。
陈爷不退反进,一步踏入刀光之中。那根暗金签子在他指间跳跃,不像兵器,倒像是他延伸出去的一根手指。点、戳、拨、引!
“叮叮叮叮!”
细密急促的碰撞声连成一片,如同雨打芭蕉。
他每一次出手都快得只剩残影,那根短短的签子总能匪夷所思地点在刀身发力最薄弱之处,或是荡开刀锋,或是引导劲力偏转。三把泼风般的快刀,竟被他一根小小的签子完全挡住,无一能近身!
雨水混合着汗水从刺客们的额角滚落,他们的眼神从惊骇变成了恐惧。这根本不是搏杀,而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精准到极致的戏耍!
陈爷的身影在雨幕和刀光中飘忽不定,油衣的下摆被刀风带得猎猎作响,他却始终没有离开馄饨挑子三步之外。
忽然,他手腕一抖。
暗金签子精准地穿过为首刺客的刀光,在他持刀的手腕上轻轻一点。
“当啷!”钢刀落地。
签子顺势而上,又是一点,落在其胸口气海穴。那刺客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浑身酸麻,再也爬不起来。
几乎同时,签子回掠,左右连点。
另外两名刺客只觉得手腕剧痛,穴道被一股尖锐的劲力透入,钢刀脱手,紧接着膝弯一软,双双跪倒在地,被那签子分别点中肩井穴,彻底僵在原地,只有眼珠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雨还在下。
打斗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
从毒针暴起到三人倒地,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长街寂寂,只有雨声和泥炉里汤锅滚沸的“噗噗”声。
陈爷看也没看地上三人,只是走到挑子旁,拿起那根暗金色的签子,就着锅里滚沸的汤,慢条斯理地冲洗着上面并不存在的血污和雨水。
冲洗干净,签子又收回挑子底下。
他拿起刚才那碗己经有些凉了的馄饨,倒回锅里,又重新捞了一碗热的,走过去,放在那为首刺客面前的泥地里。
“请你吃的。”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回去告诉他。”
他顿了顿,斗笠下的目光扫过三人惨白的脸,比这秋雨还冷。
“山河旧债,一碗馄饨装不下。别再派人来,搅了我的汤。”
说完,他不再理会三人,转身回到馄饨挑子后,拿起竹筷,轻轻搅动着锅里沉沉浮浮的馄饨,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雨夜长街,只剩一副挑子,一锅暖汤,一个沉默的守夜人。
以及地上三碗再也无人能享用的“馄饨”,和那浸在冷雨里的无边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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