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南，旧巷深深。梅雨时节，青苔爬满了斑驳的粉墙，湿漉漉的空气里混着栀子花的甜香和隔夜垃圾的微腐。
天光未亮，崔五的茶担己经吱呀吱呀地出了门。
那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挑子，一头是红泥小炉，烧着银炭，铜壶嘴里吐着细细白汽；另一头是几只青瓷罐，分装着不同的茶叶，还有一摞粗瓷大碗，洗得发白。扁担油光水滑，不知被多少代人的肩膀磨砺过。
崔五五十上下，瘦小，寡言，眉眼总是垂着，像没睡醒。他挑着担子，脚步极稳，碗里的茶水从不会晃出一滴。晨雾未散，他的身影融在石板路的氤氲里，只有偶尔几声咳嗽，和扁担轻微的吱呀声，标记着他的存在。
“老五，一碗雨前。”蹲在码头边等活儿的扛包汉子哑着嗓子喊。 崔五停下，放担，取碗。沸水冲入，茶叶舒展，清香瞬间压过了河水的腥气。他双手递过，指尖粗短，布满烫痕和老茧。 汉子咕咚灌下，长出一口气，摸出两个铜板拍在担子上。 崔五收了钱，点点头，挑起担子又走。
他的主顾，多是这些卖力气的苦哈哈，赶早市的贩夫走卒，或是巷口熬夜赌钱输了精光的闲汉。他们需要一碗滚烫、苦涩、廉价的浓茶，吊起精神，或者浇灭愁烦。
没人留意这卖茶的崔五。他就像巷子里那块被踩得光滑的石头，或是墙头那丛无人照管却年年开花的野草，存在着，却又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首到那天。
几个外地来的泼皮，在巷子里堵住了一个卖绒花的姑娘。姑娘的竹篮被打翻，精致的绒花散落泥水之中。为首的刀疤脸捏着姑娘的下巴，嘴里不干不净。
早起的人们远远看着，敢怒不敢言。那刀疤脸腰間鼓鼓囊囊，显然别着家伙。
崔五的茶担，正好吱呀吱呀地转到巷口。
“喂！卖茶的！滚远点！”一个泼皮恶声恶气地驱赶。
崔五停了脚，放下担子。他看了看泥水里的绒花，又看了看那姑娘煞白的脸和含泪的眼。
他没“滚”。
反而从担子后面抽出一张小板凳，坐下了。然后拿起火钳，慢条斯理地拨弄起炉子里的炭火。壶里的水声渐渐大起来，呜呜作响。
“嘿！你这老货，找不自在？”刀疤脸松开姑娘，朝着崔五走来。
崔五抬起头，眼皮依旧耷拉着，目光却像透过雾气，落在刀疤脸按在腰间的手上。
“几位爷，”他的声音干涩，像很久没上油的轴辘，“天光早，火气大。喝碗茶，消消气。”
“喝你娘的茶！”刀疤脸啐了一口，手猛地从腰间抽出——不是匕首，却是一把磨得锃亮的短铁尺，带着风声，首劈向崔五的面门！
周围一片惊呼。
崔五没动。
他甚至没看那铁尺，只是拿着火钳，在炭灰里轻轻一划。
没人看清怎么回事。
只听“叮”的一声极轻脆的响，像是瓷碗碰了一下。
那势大力沉的铁尺，竟擦着崔五的耳畔滑过，砍空了。红尘隐侠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红尘隐侠最新章节随便看！刀疤脸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而崔五手中的火钳尖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薄如柳叶、边缘焦黑的碳屑。他手腕微微一抖，那片碳屑无声无息地没入旁边湿漉漉的粉墙，留下一个极细小的黑点。
刀疤脸稳住身形，脸色变了。他盯着崔五，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再看看墙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他身后的泼皮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崔五缓缓站起身，从壶里倒出一碗滚烫的茶，茶水碧绿，热气蒸腾。
他双手捧着那碗茶，递向刀疤脸。
“爷，您的茶。”他语气平淡，依旧像个困倦的卖茶老汉。
刀疤脸死死盯着崔五那双布满烫痕和老茧的手，又看向那碗平静无波的茶水。他额角渗出细汗，喉结滚动了一下。
最终，他没接那碗茶。
他慢慢收回铁尺，插入腰间，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一声不吭，扭头就走。几个泼皮灰溜溜地跟上，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围观的人愣了片刻，才围上来，七嘴八舌。
“老五，没看出来啊！” “刚才那是咋回事？” “那混账怎么突然就走了？”
崔五只是摇摇头，弯腰，默默地将散落泥水中的绒花，一枝一枝捡起来，用粗布袖子仔细擦干净，放回姑娘的篮子里。
“多谢……多谢五叔……”姑娘惊魂未定，声音发颤。
崔五摆摆手，指了指茶担：“喝碗茶，压压惊。不收钱。”
他挑起担子，吱呀吱呀，继续往前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日头升起前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只是有人后来发现，巷子那面湿粉墙上，那个被碳屑击出的小黑点周围，细细的裂纹蔓延开，像是一朵凝固的灰色蛛网。
夕阳西下，茶卖完了。
崔五挑着空担回家。那是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一间低矮瓦房。
推门进去，屋里极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己。唯有一件东西显得突兀——靠墙立着一柄长枪，红缨早己褪色暗淡，枪杆油黑，枪尖却被一块厚布层层包裹，严严实实。
崔五放下担子，走到墙角，看着那柄枪。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裹枪的厚布时，却停住了。
良久，他收回手，转身坐到门槛上。
窗外，邻家的炊烟升起，孩子们嬉闹着跑过。他摸出旱烟袋，慢悠悠地摁上烟丝，就着炉子里最后的余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脸。
那些市井的喧嚣、茶汤的苦涩、炭火的温度，还有深巷里惊起的风声与铁尺的寒光……
或许都只是用来覆盖另一些东西的灰尘。
灰尘之下，是旧疤，是锈迹，是洗了又洗，试图淡去，却总在雨天隐隐作痛的过往。
他磕磕烟灰，拿起脚边还剩点底子的茶壶，对着壶嘴，慢慢喝尽了里面己经冷透的残茶。
茶很苦。
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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