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的汴州,霜降才过,西市的石板路己沁着透骨的寒。入夜,各色气死风灯亮起,吃食摊子的热雾混着人语喧嚣,搅合成一片模糊的暖意。
最暖最甜的香气,却从巷口角落里飘出来。
一盏昏黄的油灯,照着一口乌黑的大铁锅。锅底黑砂翻滚,埋着无数的栗子,每一颗都在热力下微微迸裂,露出金黄的内里,蜜糖焦化的甜香霸道地压过周遭一切气味。
守这锅的是个独臂男人。看不出年纪,眉眼被经年不散的油烟熏得有些模糊,一身粗布衣洗得发白,空荡荡的左袖掖在腰带里。他只靠一条右臂操持那柄长得过分的铁锹,锹身乌沉,看不出本来材质,只边缘被磨得微微发亮。一插,一翻,一抖,栗子在黑砂中跳跃,每一下都沉稳至极,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他不吆喝,有人递来铜钱,他便用那铁锹铲起适量栗子,倒入客人张开的纸袋或荷叶包里,分量总是恰到好处,从无争执。人们叫他“陈哑巴”,他也不应,像是默认。
几个总在附近嬉闹的顽童,最初只敢远远嗅那香气。日子久了,胆气稍壮,便蹭到摊子近前,盯着那柄奇特的铁锹和男人空荡的袖管,眼珠骨碌碌转。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吸着鼻子,大着胆子问:“你…你这铲子,咋这么长这么黑?是烧火的棍子吗?”
男人翻动着栗子,没抬头,砂砾摩擦锅底,沙沙响。
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撇撇嘴:“蠢!烧火棍哪是这样的?我瞧像……像把没开刃的刀!”
“刀哪有这么丑的?还用来炒栗子?”
孩子们争论不出结果,那香气却愈熬愈浓,勾得肚里馋虫造反。男人忽然停下动作,铁锹一颠,几颗刚刚爆开、油亮滚烫的栗子精准地落在每个孩子摊开的掌心。孩子们一愣,也顾不上烫,嘻嘻笑着剥开吃了,甜糯满口,再看向那沉默的独臂男人时,眼里便少了惧怕,多了些亲昵。
西市并不总是太平。前几日,临街绸缎庄掌柜家的小儿子傍晚走失,掌柜娘子哭晕过去几次,悬赏的帖子贴满了坊门,却毫无音讯。市井间流传,是拍花子的拐子流窜到了汴州。
这日晚间,人流正稠时,一阵惶急的哭喊撕破了西市的喧闹。人们循声望去,只见绸缎庄掌柜疯了似的在人群中跌撞穿梭,抓住人便问:“可见我家孩儿?方才还在摊边看泥人,一转眼就没了!穿蓝布袄子,这么高……”
焦虑瘟疫般蔓延开来。人群骚动着,议论纷纷,却无人能给出线索。
独臂男人的炒锅前,一时也冷清下来。他依旧缓慢地翻动着栗子,帽檐下的目光却似乎掠过了涌动的人潮,落在远处几个正要悄然挤出人群的身影上。那是几个穿着不起眼灰布衣裳的汉子,其中一人背上负着一个硕大的麻袋,麻袋扭动了几下,传出极细微的呜咽声。
男人动作停了一瞬。
他放下那柄乌沉的长锹,转身从车板下摸出什么东西,仔细地裹进一块粗布,负在仅剩的右肩。动作间,那布囊轮廓狭长而沉重。
他没有走向那伙人离开的方向,反而拖着脚步,慢吞吞地拐进了摊子后更深的、堆满杂物的窄巷。巷子漆黑,罕有人迹。
约莫半炷香后。
西市喧嚣未止,掌柜的哭嚎声己带上了绝望。
忽然,一声压抑的、绝非寻常的闷响从那条窄巷深处传来,像是重物狠狠砸在肉上,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惨呼,旋即一切归于死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人群尚未反应过来,那独臂男人己从暗巷中蹒跚走出,肩上依旧负着那长条布囊,粗布上似乎新染了几点深暗的湿痕。他走回自己的炒锅前,面无表情地将布囊塞回车底,重新执起那柄乌沉铁锹,仿佛只是离开去解了个手。
翻炒声再次响起,焦糖的香气依旧。
然而,片刻之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绸缎庄掌柜那个走失的小儿子,竟独自一人从那条黑巷里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小脸煞白,蓝布袄子上沾了些灰土,却毫发无伤,首扑进愣怔的父母怀中,放声大哭。
人们惊疑不定,几个胆大的连忙提灯冲入窄巷查看。
巷内空空如也,只有墙角堆着的几个破麻袋似乎被撞散了。地上,似有几滴尚未干透的暗色污迹,空气里,除了常年不变的霉味,还隐隐约约,浮动着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再出来时,众人面色惊疑,目光齐齐投向那角落里的炒栗摊。
独臂男人正将一铲新炒好的栗子倒入一位老妪的篮中。那柄乌沉的长锹在他手中稳如磐石,锅底黑砂翻滚,栗香扑鼻。
他垂着眼睑,神态专注,仿佛周遭一切惊动、窃语、探寻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今夜汴州西市,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唯有那糖炒栗子的香气,愈发浓郁,暖着这渐深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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