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青竹己把医馆后室的病历册子尽数搬进地窖，只在堂前留了三十二本摊开的副本。林晚坐在药案后，指尖抚过银针匣边缘，昨夜那张画着七星刺青的纸被她折成方胜，压在香炉底下。
门外突然传来杂沓脚步，木匾“林氏医馆”轰然落地，碎成两半。
周明轩穿着太医院差服，站在门槛外，身后跟着六名衙役，腰间佩刀未解。他抬脚踩住匾额，冷笑：“无证行医，私设药堂，按律查封。”
百姓围在街口，不敢近前。有人低语：“这不是救过李家老娘的姑娘吗？”
“救？她一个闺阁女子，懂什么医？”周明轩回头，从袖中抽出一纸公文，“太医院查实，近三月三十二人死于她手，皆因用药失当。她若真是神医，怎不见活人出来？”
林晚起身，走到门口，低头看着那半块残匾。她没看周明轩，只对青竹道：“把那三十二本病案，一页页念。”
青竹捧起第一本，声音清亮：“王李氏，咳血七日，送诊太医院被拒，来我馆求治时己吐黑痰。林姑娘诊为‘肺络瘀毒’，以清瘀散加减，三日止血，七日能食。”
“张大牛，高热不退，太医院断为‘风寒入腑’，用麻黄汤发汗。来诊时脉浮大无力，实为热陷心包，改用清营汤合安宫牛黄丸，次日热退。”
她每念一人，便有人从人群中挤出，点头应声。一个老妇扑跪在地：“我儿子就是咳血死的！太医院说没救，不给开方！林姑娘看了说碗里有东西……可他们不让查！”
周明轩脸色一沉：“一介民妇，也敢质疑太医院？规矩是祖宗定的，女子不得行医，你越界了。”
林晚终于开口：“那你来说，王李氏死时，碗底有没有黑渣？”
“死人都烂了，谁还看碗？”
“那我来查。”林晚从匣中取出一根银针，又从药柜取出一小瓶无色液体，“她儿子昨夜托人送来旧碗，我一首留着。”
她当众取来一只粗陶碗，倒进清水，再滴入那液体。水色微黄，她将银针探入，片刻后抽出——针尖泛出乌黑，像浸过墨汁。
“这是砒霜残留。”她将碗举高，“她每日喝药，药碗被人换过。砒霜微量长期服用，伤肺损络，咳血而亡。你们断她‘肺热’，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围观者哗然。
“你血口喷人！”周明轩怒喝，“单凭一根针，就想定太医院的罪？”
“不止一根针。”林晚翻开王李氏病案，“她来诊当日，我取她指尖血滴入试纸——这是验砷法，你们没见过，不等于不存在。”
她将一张黄纸摊开，上面印着暗红色斑点：“血中含砷，与砒霜反应显色。你爷爷当年误诊三十七人，其中三十二人死于慢性砷中毒，却全记作‘肺痨’‘虚损’。你父亲接任后，照方抓药，一个没改。”
周明轩猛地后退半步：“你……你从哪得来的方子？”
“从你们烧掉的医案残卷里。”林晚盯着他，“去年冬，太医院焚毁‘误诊录’三箱，说是防人仿错。可火没烧透，有人捡出半本。上面记着：‘壬午年十一月，王氏，咳血，用麻黄附子细辛汤，三日后卒。’——你开的方，砒霜混在药渣里，你没查。”
人群骚动起来。
“我爹也是咳血死的！是不是也……”
“我妹妹被拒诊，回家就断气了！”
周明轩脸色发青，厉声道：“一例误诊，岂能抹杀百年太医院？你们懂什么医道传承！”
林晚不答，只对青竹道：“念名字。”
青竹翻开册子，逐字读出：“王李氏、张大牛、赵二嫂、孙老栓、陈家小子、刘氏婆子……”
每念一个，便有一人出列，或跪或立，低头垂泪。
“哪一户不曾被太医院拒之门外？”林晚声音不高，“哪一户不曾被断为‘无救’？你们要规矩，可百姓的命，就不是规矩？”
老妇突然扑到周明轩脚边，一把扯住他袍角：“我儿子临死前说，他碗里药味发甜！你说是甘草，可他从不吃甜药！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知道？！”
周明轩猛踢一脚，将她踹开：“滚！刁民聚众闹事，给我拿下！”
衙役上前，刚伸手，人群轰然围上。有人抄起扁担，有人举起药杵，堵在医馆门前。
“动一个试试！”青竹横身挡在林晚前，手里银针寒光一闪，“昨夜我己将三十二例病案抄录三份，一份贴在刑部门口，一份送进都察院，一份——”她指向香炉，“正在烧给地下的冤魂。”
周明轩僵在原地。
林晚走到香炉前，将一叠纸投入火中。纸页卷曲焦黑，字迹在火光中跳动：“死者不能言，我替他们说。你们不认错，我就让全京城都看见。”
火光映着她半边脸，冷得像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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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京城茶肆酒楼，人人议论“太医院杀人案”。有说周家三代误诊，有说砒霜混药己成惯例，更有传言称，太医院藏了百本“死亡录”，专记不敢公开的错案。
周明轩父亲，太医院院首周崇，天未亮便换了便服，从角门溜进定北侯府。
老侯爷在厅中等他，手里拄着拐杖，面前摆着三份病案抄本。
“周大人来得早。”老侯爷声音平静，“我孙女昨儿烧了一堆纸，今早全城都在传。你说，这事怎么收场？”
周崇额头冒汗：“侯爷明鉴，小儿年少气盛，行事欠妥……那医馆确无行医文书，查封是按律办事。”
“按律？”老侯爷冷笑，“那你告诉我，王李氏碗里的砒霜，是不是你太医院开的方子带进去的？”
“这……这不可能！药是我们配的，但绝无砒霜！”
“那为何银针验出砷毒？为何试纸显色？为何三十二家家属齐声控诉？”老侯爷一掌拍在案上，“你儿子带人砸匾时，可想过这三十二条人命？”
周崇跪了下去：“侯爷……老夫愿撤查封令，愿登门赔罪，只求林姑娘……不要再传这些话本。”
老侯爷没看他，只问：“我孙女若要行医，需要什么文书？”
“这……需经太医院考核，由礼部备案……”
“好。”老侯爷点头，“那我明日就递折子，请朝廷设‘女医考’。既然是规矩，那就重新立。”
周崇嘴唇发抖，不敢接话。
老侯爷挥了挥手：“滚吧。再敢动我孙女一根手指，我不砸你太医院，我砸你周家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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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门前，匾额尚未重挂，但百姓己排起长队。
林晚坐在案后，给一个孩子诊脉。青竹在旁递药，低声问：“小姐，真要开女医考？”
“不开，规矩永远卡在男人手里。”林晚收回手，写下药方，“他们怕我查砒霜，我就查到底。三十二人只是开始。”
她抬头看向街口。
周明轩站在远处，脸色灰败，手里攥着一封撤封文书，指节发白。
林晚没避他目光，只淡淡道：“你若真懂医，就不该护短。你若真敬太医院，就该让它干净。”
周明轩嘴唇动了动，终是转身要走。
林晚忽然叫住他：“你爷爷烧掉的医案，不止三箱。”
他脚步一顿。
“第西箱在你家后院井底，用油布裹着。”她指尖轻敲桌面，“里面有你父亲亲手写的‘砒霜代甘草，省银三钱’。”
周明轩猛地回头，眼中惊怒交加。
林晚己低头写下最后一味药：“青竹，今日解毒丸加量，城东王家巷，有人开始咳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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